在乌克兰哈尔科夫航空学院（Kharkiv Aviation Institute，简称KAI）位于地下的射击场内，大一新生阿纳斯塔西娅·霍梅尔（Anastasiia Khomel）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在全班同学面前，教授正在演示如何拆解并重新组装一把自动步枪。

这幅场景生动地折射出战争如何彻底改变了学生的教育与生活轨迹。自2022年全面战争爆发以来，这所大学的校园已遭受俄罗斯导弹、无人机和炮火袭击逾百次。为了生存与求学，课程被迫转移至防空洞进行，学生们不得不在地下教室里继续他们的学业。

“我非常喜欢操作三维软件。描述几何学相当有趣，它与常规数学截然不同，”霍梅尔表示。这一专业选择引领她进入了火箭与航空航天系，而该系早期的核心课程便聚焦于无人机和导弹设计。

在KAI，霍梅尔绝非个例；放眼整个乌克兰，KAI也绝非孤岛。该国的高等教育正在经历一场根本性的变革。

战争的残酷需求，尤其是新兴国防工业的迫切需要，正在重塑乌克兰应届毕业生的就业市场。那些具有技术天赋的学生正日益从软件开发转向硬核工程领域，投身于未来武器的研发之中。

乌克兰教育与科学部的公开数据显示，2021年基辅航空学院（National Aviation University）软件工程专业的全日制与非全日制学生合计110人，而到了2024年，这一数字已锐减至52人。作为一所航空院校，航天专业在基辅航空学院历来占据主导地位，但同期航空与火箭技术专业的招生人数却从194人显著增至365人。

这种现象不仅限于KAI，甚至在哈尔科夫的前沿教育领域也普遍存在。即便是作为乌克兰庞大IT产业重要人才输出基地的基辅理工大学（Kyiv Polytechnic Institute），其软件工程专业的招生人数也从558人降至499人。

从2021年至2024年，乌克兰高校软件工程专业的总招生人数从5968人降至5279人——尽管这类专业本是最适合远程学习的，甚至在欧盟的安全地带也能轻松完成学业。

与此同时，实体工程专业呈现出爆发式增长。全国工业机械工程专业的学生人数从7213人增至9979人；电力工程、电气工程与机电一体化专业从11591人增至14011人；自动化专业（期间新增了机器人方向）则从5183人攀升至6130人。

“当下最重要的是那些既能构思创新方案，又能亲手将其实现的人，”哈尔科夫航空学院IT与飞行设计高级讲师安德烈·比科夫（Andrii Bykov）向《基辅独立报》展示地下实验室时如是说。这间白墙环绕的空间里，米色工作台上陈列着飞行模拟器与计算机数控机床，整体美学风格颇似苹果零售店。

这种教育领域的变革，更是战后经济规划重大转型的先行指标——武器技术正从单纯的生存机制，蜕变为乌克兰下一个蓬勃发展的产业支柱。

“这些专业已发生根本性变革，我们仍在持续调整，因为战争本身决定了其规则与优先级。”KAI代理校长奥列克西·利特维诺夫（Oleksiy Lytvynov）表示，该校已开设了新型无人机相关课程以推动这一趋势。

新校规

哈尔科夫是乌克兰学术界历史悠久的中心。战前，该市拥有29所高等院校，学生群体如此庞大，以至于每六位居民中就有一位是在校生。卡拉津大学（Karazin University）作为乌克兰历史最悠久的高等学府，历经罗曼诺夫王朝与苏联时期从未停办。如今，在自由广场对面的主楼里，油漆与锯末的气息仍弥漫在空气中。尽管课程受到限制，但针对空袭损毁的修复工作——包括几乎所有窗户的更换——正在紧张进行中。

自苏联迎来首架飞机起，哈尔科夫便奠定了其航空枢纽的地位。为满足苏联航空业的庞大需求，哈尔科夫航空工厂及周边教育机构自1926年起相继建立，乌克兰航空制造公司（即现在的KAI）则于1930年成立。

与众多苏联工业中心相似，苏联解体后，哈尔科夫航空工厂及当地相关产业陷入了深重困境——其生产链条曾经贯穿莫斯科至乌拉尔地区，更延伸至哈萨克斯坦和西伯利亚的工业中心。在与俄罗斯各地企业合作生产数十年后，切断脐带独自生存变得异常艰难。

自2014年俄罗斯首次入侵及随后的商业脱钩后，这家航空工厂仅靠合同维修零星飞机勉强维持生计——尽管政府很快便停止公布这家国有企业的巨额亏损数据。而2022年的猛烈炮击彻底摧毁了工厂，连那些零星的订单也随之中断。

“我们衷心期盼战争结束后，航空厂能尽快重建，并作为完整统一的工业综合体重新与我们合作——这始终是它的本色，”利特维诺夫向《基辅独立报》如是说。

然而，战争不仅催生了对空中力量的迫切需求，更引发了对各类爆炸性武器的无止境渴求。乌克兰航空业的重心已转向无人机领域——主要因其制造空间远小于战斗机，使之成为俄军更难锁定的打击目标。 当前的课程重点也随之转向这类新型武器，以及实现其规模化生产所需的机器人技术。

在哈航学院的课堂现场，教授正演示着多种无人机的武器搭载方案，向学生展示其小型第一人称视角无人机（FPV）机队的升力性能与陀螺仪稳定系统。

地下校区延伸至工坊区域，学生们在此编程控制计算机数控设备——即通过代码运行的车床、铣床和压铸机。部分学生正在加工木板，这些材料将制成未来飞机的模型。这里设有飞行模拟器，以及采用米格战斗机外形的固定翼无人机实验性“天眼”模块。

在校园的另一处，一座博物馆陈列着人类已知的几乎所有涡轮发动机实物，以及达芬奇式的内部结构图。馆藏尤以苏联时期的机型为主——这些曾是哈尔科夫的支柱产业，直至近年仍占据重要地位。当你步入校园时，一架米格战斗机模型依然迎接着访客。

但这里并非怀旧之地：乌克兰旨在将新一代无人航空技术打造成本土产业，而非沉湎于苏联时代的遗留产物。

时代变迁与频率更迭

哈尔科夫国立无线电电子大学（Kharkiv National University of Radio Electronics）创立于95年前。尤里·叶夫根诺维奇·霍罗沙伊洛（Yurii Yevhenovych Khoroshailo）于1975年毕业于该校无线电电子专业。2009年，霍罗沙伊洛以教授身份重返母校，如今他执掌着电子设备设计与运行系。

身着灰色羊毛运动外套，手提保养得宜的皮质公文包，霍罗沙伊洛步履轻快却略显气喘地穿行于主楼地下室的宽阔无光大厅——这里陈列着积满灰尘的苏联时代机械加工设备。

而在大学另一处阳光充沛的翼楼里，霍罗沙伊洛的办公室兼作小型新设备工作坊。一位应届毕业生制作的3D打印机正置于桌面，旁边陈列着各式无人机机架。狭小的工坊里还散落着几架损坏的乌克兰FPV无人机，以及他们正在检测的一小批坠毁的俄罗斯无人机。

“我们修复这些设备后送给前线战友，”他向《基辅独立报》介绍道，“这件战利品是‘天竺葵’（Geran）无人机的残骸。”

该团队还自主研发了硬件设备，例如放置在工作台上的发射器。霍罗沙伊洛在墙上自豪地展示着去年获得的两项无人机部件专利，并补充道：“今年我们还将再获两项专利。”

这所无线电电子大学历来善于根据国家需求调整战术方向。1930年创立时，这里是矿业声学技术中心。随着20世纪的发展，其业务扩展至各类无线电领域，尤其成为苏联电子战装备的核心基地。

苏联解体后，IT外包成为了独立乌克兰的经济支柱，通过为西方客户编写代码，在传统重工业之外培育出了新兴的中产阶级。大学正门前矗立着一座灰青铜雕塑——“程序员”纪念碑，雕像端坐长椅，手持笔记本电脑凝望着虚空。

“过去二十年间，信息技术始终是核心方向，因为程序员或网站开发者的薪资远高于工程师，”德尼·霍列洛夫（Denys Horielov）向《基辅独立报》坦言。作为哈尔科夫国立无线电电子大学的校友，霍列洛夫如今担任该校信息技术工程设备系主任。

设备长期短缺是主要障碍之一。“培养IT专员只需一台笔记本电脑，但培养工程师则需要扎实的实践训练，”霍列洛夫在实践课现场说道。当时六名一年级学生正摆弄着天线，试图接收无线电信号。他遗憾地表示，这些由现任职德国的毕业生捐赠的探测器，工作频率上限仅为6千兆赫。

“当前对我们最具研究价值的是X波段——即8至12千兆赫的频谱，”霍列洛夫强调，“若要开发尖端技术，我们面临的核心问题在于缺乏足够的现代化仪器与控制设备。”

更根本的问题在于芯片、发射器、摄像头及惯性制导系统等关键组件的本土化生产。霍列洛夫认为，乌克兰正通过培养新一代实干型青年来解决此问题：“工程师的需求正在激增，而IT领域的关注度正在下降。新生代——这些大一新生——正关注着那些计划将未来与乌克兰命运紧密相连的领域。”

“任何国家——乌克兰只是个例——都必须实现政治、经济乃至技术上的独立，”霍列洛夫继续阐述道。

“如今学生们已意识到工程专业前景更广阔，毕竟三五年后重建国家的重任，将落在我们这代学子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