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始终认为中国大陆对台策略失灵，但现在，我不再那么确定。

大陆长期以非武力胁迫的方式，欲迫使台湾屈服，也不排除必要时动武，摧毁这座岛上的民主政体。直到不久之前，这套策略多半适得其反，不但强化台湾拒绝被迫统一的意志，也加深台美关系。但如今，无论台湾的士气以及台美关系，都开始出现裂痕。

我最近走访台湾，分别和政府官员、政治人物和相关分析人士深谈，想了解台湾如何周旋于台、美、中三方关系。我的结论是：台美正走到一个关键转折点：未来可能走向更强韧的伙伴关系，也可能转向一场深具破坏力的危机。

其结果是，一连串难解的错综问题，牵涉贸易、国防支出，以及美国总统川普和大陆谈判，导致北京加强对台施压之际，台美关系也不稳。未来几个月极其关键，如果华府和台北想避免情势急转直下、甚至危及台湾存亡和美国在印太的战略地位，就必须谨慎因应。

台拥地缘关键价值

美国人如今常把台湾视为民主典范，或是半导体强权。两者皆然，但台湾的真正关键价值，根本上仍在于地缘的战略地位。

打开西太平洋的地图，一看便知，台湾正掌握中国大陆一大段极具经济价值的沿海门户，地处东亚两大内海的交界处，自南扼守东海、自北牵制南海，是整个区域战略布局的枢纽。

台湾同时位于第一岛链的正中央，这条岛链从北方的日本一路延伸到南方的印尼。若掌握在友好势力手中，台湾串连整条遏制中国大陆海权扩张的防线；反之，若落入北京掌控，便可用来威胁菲律宾和日本，进而撕裂美国在西太平洋的安全体系。

对北京而言，台湾不只是所谓“百年国耻”的象征，也不只是国共内战未竟的历史问题。台湾是掌控大陆沿海要冲、并突破外海封锁的关键。

有一位大陆战略专家曾形容，美国支持下的台湾像是“卡在巨龙脖子上的锁”。为了松开这把枷锁，北京已经发展出多线并进、步步进逼的战略，意在拖垮台湾。

大陆长期以非武力胁迫的方式，欲迫使台湾屈服，也不排除必要时动武，摧毁这座岛上的民主政体。直到不久之前，这套策略多半适得其反，不但强化台湾拒绝被迫统一的意志，也加深台美关系。(路透)

大陆展开多线战略

对习近平而言，最理想的情况当然不是打一场灾难性、不可预测的战争，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做法是一套全方位、层层加码的施压策略。解放军军演对台湾步步进逼，一点一滴侵蚀主权、消耗军力，同时向外界昭示台湾在入侵或封锁下何等不堪一击。

为了凸显台湾的孤立，北京甚至试图切断台湾通往外界的海底电缆。中国大陆不间断的网络攻击、资讯战和政治干预，持续搅扰台湾社会。对台湾邦交和国际组织席位的打压，则让台湾的外交空间更被限缩。

这是一种典型的“巨蟒战略（Anaconda Strategy）”：逐步收紧、闷到对方受不了为止。北京的逻辑是，透过孤立与打击士气，最终就能逼使台湾屈服。

中国也同步准备更具决断性的选项。30年前，美国战略界还会拿解放军开玩笑，说那支又臃肿又老旧的部队要靠“百万长泳”渡海。如今的中国，已打造出一支现代化军队，不断提升对台湾进行封锁或隔离的能力。北京在能轰炸台湾的飞弹和战机、能渡海侵台的空降与两栖战力，以及阻止美军介入的一整套反介入武器上，投入钜额资源。

这样的军备扩张既是万一施压失效的备案，同时也是施压战略的延伸，要让台湾觉得中国军力太过强大，让美国觉得介入代价过高，最终让台湾人民有一天相信，最“划算”的选项，就是在还没开打前就放弃抵抗。

美逢强敌靠得住吗

中国军力扩张的确让外界更担心战争逼近。2022年8月，北京以猛烈军演回应时任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访台后不久，一位美国官员曾对我说，他担心美中五年内可能开战。但直到最近，习近平的策略并没有成功打击台湾士气或让台湾孤立，反而大部分时间造成相反效果。

中国的施压反而让台湾更坚定拒绝统一，因为人民愈来愈清楚，一旦落入强势专制政权手中会失去什么。两大党中较重视外交自主性的民进党在2016至2024年连续赢得三次总统大选，写下历史纪录，让倾向妥协的国民党退居在野阵营。民调显示，台湾民众对两岸最终走向愈来愈存疑（尽管多数人也反对宣布法理独立）；愈来愈多人认同自己是台湾人，而非中国人；也更愿意为保卫台湾的自由而战。

台湾政府也扭转了国防预算长期下滑的趋势，采取所谓“不对称作战”策略，以大量、小型、相对便宜的武器，包括机动飞弹、海漂水雷、无人机，要在美军驰援之前，对解放军造成高昂代价。由于台湾和美国及其他关键国家的关系愈来愈紧密，美方在危机中出手相挺的可能性也提高（尽管华府技术上仍维持“战略模糊”）。

川普第一任期其实功不可没。川普本人对美国是否应守护台湾态度始终摇摆不定，但他的政府在 2018年公布的《国防战略》中，将美军从“打击中东恐怖分子与叛乱”完全转向“因应中国在印太地区的军事威胁”，并宣布对台创纪录的军售案。

拜登总统让这股趋势更进一步。他多次明确表示，一旦台海爆发战事，美国将出手协防（尽管他在乌克兰问题上选择不直接介入，也让外界质疑他是否说得到做得到）。拜登政府同时开始直接从美军库存调拨武器给台湾。

更关键的是，拜登团队积极和区域内外的盟友合作，强化对台北的外交支持。他们著手打造一个可能在台海危机中愿意出兵的联盟，核心成员包括美国、日本和澳洲。

我当时担心的是，习近平的“施压策略”屡屡失效，反而可能逼得他铤而走险，选择动武。但近来情势出现新变化，主要来自美国和台湾各自的发展。

大陆长期以非武力胁迫的方式，欲迫使台湾屈服，也不排除必要时动武，摧毁这座岛上的民主政体。直到不久之前，这套策略多半适得其反，不但强化台湾拒绝被迫统一的意志，也加深台美关系。(路透)

关税问题引发不安

川普头一任内的表现，让许多人误以为他若重返白宫，对中国会同样强硬，对台湾也会一如既往地友好。但目前看来，他的政策既有有利的一面，也有一些举动让台湾和总统赖清德陷入极大不确定。

从正面来看，川普领导下的国防部设法让美国在军备生产上进入某种“准战时状态”，并加快扫除官僚障碍，以提升美方因应印太冲突的备战能力。主管政策的国防部次长柯伯吉（Elbridge Colby）长期主张，美国应把吓阻中国武力犯台视为最核心的战略目标。

川普延续了拜登任内的重大决策，包括和澳洲、英国组成的 AUKUS安全伙伴关系，并从菲律宾到中太平洋物色新基地。他也确实催促盟友和伙伴更认真提升国防。然而，川普种种动作，却让台湾大感焦虑。

台湾原本希望和美国达成自由贸易协定，却反而被课以高额关税（先是32%，现在降到20%），台湾官员不禁感叹，美国对待朋友似乎也不比对待敌人好到哪里。美国国防部一再要求台湾将国防支出拉到 GDP的10%，台湾认为在政治和经济上都不可能办到，况且美方还延迟交付台湾多年来设法采购却一再被拖延的武器。

川普大玩两面手法

台湾领导人抱怨，美国国防部显然只看重入侵的威胁，却不在意每天在灰色地带对台消磨了主权、休灰了意志的恫吓。赖清德政府因这些政策面临沉重政治压力之馀，自己这一年也背负一些自伤式争议，已没有政治资源可使。

川普的对陆政策同样没有帮上多少忙。今夏，白宫为避免刺激北京，不鼓励赖清德访美；据传还暂停交付部分对台军售，并降低非正式国防对话层级，以免影响和北京的贸易谈判。

上个月川普和习近平会面时，并未在台湾问题有所让步，让台湾松一口气。但这本身也说明，川普政策让台湾神经绷得有多紧。对美方意图的变数，也悄悄唤起台湾内部对不对称防卫策略的质疑：台湾怎么可能采取必须固守待援的姿态、却不一定等得到援助？

当然，问题不只来自美国，也来自台湾自身。必须承认的是，台湾一直在努力强化国防。军演比以往更具规模、也更贴近实战；政府也正著手改革多年来形同虚设的征兵和后备制度。

台湾也从俄罗斯周边的欧洲国家汲取对抗颠覆和假信息的经验。军费明年将突破GDP的3%；赖政府也将提出特别军事预算，2030年前军费占比拉高到5%以上。

不过，要让预算在立法院过关并不容易，因为整体政治氛围太过恶劣。两大党彼此交恶攻讦的力道，似乎不亚于外在的敌人。国民党和联盟民众党掌握国会多数，屡屡阻挡赖清德的施政。

台湾政局如今恐怕过于分裂、过于两极化，难以在最需要的关头做出成果。同时，赖清德在处理两岸议题时语气偏向强硬，也让部分美国决策圈感到不快，担心他正把台海推向可能将美国卷入的危机。

美台关系是西太平洋和平和稳定的基石，但过去数月来，双方都被疑虑和挫折感所笼罩。

大陆长期以非武力胁迫的方式，欲迫使台湾屈服，也不排除必要时动武，摧毁这座岛上的民主政体。直到不久之前，这套策略多半适得其反，不但强化台湾拒绝被迫统一的意志，也加深台美关系。(路透)

积极扩大国防预算

因为缺乏正式外交关系，美台关系本来就不易维持，就连日常沟通都更显艰难。台湾长期渴望美国的安全保证，原因正是害怕海峡对岸那个充满敌意的巨人。

在这样的伙伴关系中，危机反而是常态，而这一波动荡最终也可能让双方的基础更稳固。

台湾官员表示，他们已把一项颇具吸引力的贸易提案递到川普案头。为争取调降关税，台湾愿意大量采购美国农产品和武器，并在美国的半导体生产和其他产业进行重大投资。一旦协议敲定，台湾也能宣称自己正协助美国重建工业，打造更具韧性的自由世界科技供应链。

民进党政府很清楚，这笔特别预算是决定台湾前途的关键时刻：只要能在国民党温和派立委之间争取到足够支持，台湾就能朝军费占 GDP5%的方向迈进。台湾在印太地区也会显得突出，减轻外界对台湾是否真心投入自我防卫的疑虑。

毕竟，这笔特别预算也可能卡关。国民党新任党主席郑丽文表示，台湾的国防支出已经太高，并批评民进党太过讨好川普。如果这笔特别预算在立法院卡关，或被大幅删减，“美国优先”派势必拿台湾当成搭便车的反面教材。

这样结果将壮大两股批评声浪：一批人认为台湾如果不愿自我防卫，美国又何必出面保台；另一批人本来就想找理由放生台湾。同时，这也会加深华府的一种观感：台湾两大党之一不在意国安。若国民党2028年重返执政，这种印象会在双边外交关系上形成极恶劣的互动。

在美国这一边，可能的风险在于川普可能再度缩手对台支持，以免触怒北京。北京在明年春天和川普的后续峰会上，可能会要求美国在两岸政策上让步，譬如，把“不支持”台湾独立，变成“反对”台湾独立；或者当川普批准更多对台军售、或和台湾敲定贸易协议时，暗自紧缩稀土出口管制。

北京的目的，是要冻结美台关系中的关键元素，且让外界看出，川普现在把对台互动摆在其次，一切都以他和习近平的和解为优先。

一旦如此，台湾的信心恐怕会出现明显动摇。北京加紧施压之际，华府和台北的领导人也出现互不信任的恶性循环。

结果未必会立刻酿成灾难或迫使台湾屈服，但长期风险势必大幅升高，因为让台湾信心溃散，就是习近平战略的一环。

权力版图危险平衡

川普阵营中的新孤立主义者或许乐见这种走向：在他们看来，华府对台湾的模糊承诺正是可能把美国拖入不想投入的战争的安排。但这种想法搞错了方向。

台湾不是什么需要国际救济的对象。台湾地处全球科技供应链和第一岛链的要冲，也是美国在西太平洋盟友体系南北两段相接的关键枢纽。日本领导人明白这一点：首相高市早苗日前就宣布，一旦大陆封锁台湾，将危及日本的重大利益。

尽管双方关系时常折腾彼此，美台关系过去数十年仍稳住了台海和平，也维系了有利于华府及其民主盟友的权力平衡。稳固的美台关系，是全球最重要地缘区域安全的基石。接下来几个月，恐怕将决定这段关系未来几年的稳固程度。

（作者Hal Brands是美国企业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危险地带：与中国即将到来的冲突》共同作者，以及 Macro Advisory Partners 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