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比较大的国家，要完全做到脱离世界自足，实际上是可以做到的。但一个结果是，它必须在一种很低的生活水平标准下才能自足。”

中国经济史学者、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李伯重近日接受《联合早报》专访，回应了面对逆全球化抬头，中国是否可能重回历史上一度采取的闭关自守国策。

李伯重指出，即便是明清两代，特别是清朝奉行闭关自守，也阻饶不了中国和中国人民与外界的联系。他说：“今天中国是主动要和世界各国建立贸易联系，这个趋势是阻挠不住的。”

主流观点认为，中国的大门是在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后才被西方大炮打开，中国才进入世界，并有比较大的外贸。

但李伯重认为，这种看法不对，中国外贸其实从19世纪中期以后陷入了大衰落。1840年以后，中国在世界贸易中占的份额不断下降，到1913年只占全球贸易额的1.7%，到1952年只占1.6%，到1978年只占1%。

究其原因，李伯重指出，最初西方强加给中国的不平等条约，剥夺了中国关税自主权，强迫中国接受当时世界上最低的5%关税，同时又对中国商品征收高额关税，这对中国非常不利。

他说，中国19世纪以前不仅已进入世界市场，而且是世界市场上最强大经济体之一。在清代康雍乾盛世时期，中国向欧洲输出大量的丝、瓷、布、茶，不仅通过沿海的广州出口商品，对朝鲜、俄罗斯、中亚、东南亚、越南、缅甸也都开放很多口岸。1683年清朝收复台湾后大开海禁，更促使中国对日本的贸易迅速上升。

1793年乾隆接见访华的英国国王特使马戛尔尼时，曾表示没有什么东西是中国自己造不出来的。这段名言被后世认为有妄自尊大、傲慢无礼之嫌。

中国经济史学者、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李伯重12月13日将做客在新加坡举行的“2025年吴德耀文化讲座”，主讲“为什么中国离不开世界：全球史视野中的中国经济和外贸之间的关系”。 (受访者提供)

李伯重说：“为什么乾隆皇帝那么傲慢?为什么那么牛?就是因为中国在贸易中享有优势。”

尽管如此，中国经济发展也有显著短板。李伯重认为，中国在人力资源方面“人众而质量高”，但在自然资源方面则“地大而物不博”。中国耕地总量比很多国家都小，北方、西南很多耕地质量并不高，农业资源严重受限。

中国也欠缺工业资源，重要矿产资源不多。尽管是世界最大钢铁生产国，但中国铁矿品位低且不多，只占全世界14%。最稀缺的能源是石油，储量仅占世界的2%，中国因此也是世界第一大石油进口国。

中共建政后在1970年代末开始实行对外开放政策。李伯重认为，尽管当时贸易增长很快，但规模仍有限，这是因为改革开放前20年，中国始终是世界经济的局外者;直到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中国外贸才上了新台阶，既为庞大的劳动力提供就业，也为生产出来的东西找到买家。

李伯重相信，中国人民希望不断改进生活，不会满足于现在的水平，“中国不仅不可能完全回到闭关的时代，将来和世界联系还要越来越广，因为中国基本的资源有限，中国人口又那么多，人民对更好生活的愿望也还是非常强烈，所以必须获得更多资源。要获得更多资源就必须通过贸易，用和平和平等的手段和其他国家进行联系。”

中国须完善国内市场制度

中共决策层在2020年5月提出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并在2022年3月出台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

今年10月召开的中共二十届四中全会审议通过的“十五五”（2026年至2030年）规划建议指出，强大国内市场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战略依托，中国要做强国内大循环，畅通国内国际双循环。

李伯重指出，中国18世纪出现康雍乾盛世的重要原因，是当时各地资源通过水道运输得到合理配置，江海联运让全国形成空前未有的大市场。“中国的水陆运输极其重要，没有的话，中国不可能统一，也不可能出现18世纪的繁荣。”

他分析，今天中国国内市场已取得改革开放以来的重大胜利，高铁运输网络全球最密集，但制度上还有很多不完善之处，例如各省市之间仍有行政干预，保护本地产业，导致最优秀的、最好的资源配置无法实行，生产力受到影响。

中国农村，特别是北方和西部农村等较贫苦地区劳动力，也须更好融入市场经济。李伯重说：“要把一些地方资源更好开发出来，那就要靠全国市场，就要靠有更好的市场经济才能做到。”

李伯重也说：“外部市场则是弥补中国自身劣势，发扬中国自身优势的一个重要方面。两者(国内和外部市场)结合起来，才能使中国经济保持比较好的发展，从而提高全体人民的生活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