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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大干一场,却被大干一场 | ||||||||
wforum.com 2024-12-23 15:11 最爱历史 | ||||||||
王朝进入深秋,革新举步维艰。 无论是文人士大夫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均备受掣肘。 那些时代的精英,都想要大干一场。 但历史却让这句话变成了被动句。 这是一段萧瑟的历史,关于唐宪宗李纯的时代。 ▲唐宪宗李纯画像。图源:网络 公元805年是一个多事的年份。 这一年,大唐两度换了新主人。正月,在位27年的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躺在床上(身体不好)当了皇帝,即唐顺宗。八月,唐顺宗“内禅”为太上皇,他的儿子李纯即位,是为唐宪宗。 权力转移的背后,是朝廷精英的起起落落。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间,一场被称为“永贞革新”的新政旋起旋灭,却对参与其中的人施加了毕生的影响。刘禹锡和柳宗元,这对当时政坛最有名的新星,似乎一夜之间,就从熠熠生辉、奋发有为的年纪,迈入了黯淡哀愁的中年。但是,对于中国历史而言,大唐坠落了两颗政坛新星,却升起了光耀千年的文坛双子星。 “天才成群结队地出现”,这句话用于形容中唐时期,可谓相当贴切。当时,涌现出白居易和元稹,以及刘禹锡和柳宗元——他们都是八世纪的七零后。刘禹锡生于772年,白居易也生在这一年。柳宗元比他们小一岁。元稹生于779年,后来人称“诗奴”的贾岛也生在这一年。还有个韩愈,比他们稍大一些,生于768年,是个六零后。年纪更大的是五零后的孟郊,751年出生。 中唐是盛唐之后的又一个诗歌高峰,主要表现为流派纷呈。上面点到名的人物,就都是中唐诗坛的扛把子,在他们中间,至少形成了三个迥然有别的流派:元白一派,韩孟一派,刘柳也算一派。 单说刘禹锡和柳宗元,两人合称“刘柳”,是各种文学排行榜的常客。刘禹锡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诗歌方面,他有一个霸气的名号,人称“诗豪”,此外他与韦应物、白居易并称“三杰”,与白居易合称“刘白”。柳宗元的文学成就则主要在文章方面,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千古文章四大家”之一,与韩愈并称“韩柳”;他的诗其实也非常好,走陶渊明这一派的,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 虽然赶上唐诗发展的新时代,但刘禹锡和柳宗元,当然也包括其他任何一个诗人,他们的初衷并不是要做一个好的文学家,而是梦想着做一个好的政治家。对于古代读书人而言,诗人并不是一个职业,做官才是。 刘禹锡和柳宗元的经历太像了,以至于许多人读他们的传记,往往会把他们搞混。像到什么程度呢?像到让人怀疑上帝有意在他们身上做一个实验:同一段人生,赋予不同性格,会开出怎样不同的花。 他们在同一年考中进士。那一年,刘禹锡22岁,柳宗元21岁,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像两块磁石互相吸引。此后他们虽然聚少离多,但心是粘在一起的。 他们都是家中的独子。 他们的父亲在大致相同的年份去世,他们分别返乡丁忧。 他们分别经过了朝廷的授官考试。 他们分别在京兆府下面的县做官。 他们一起进了御史台。 顺便说一句,在御史台时期,他们一起结识了比他们大四五岁的韩愈,三人过从甚密。最终因政治立场不同,韩愈虽仍与刘、柳保持友谊,彼此却越走越远。 ▲刘禹锡画像。图源:网络 在唐德宗暮年,围绕在太子李诵身边,逐渐形成了一个以东宫侍读王叔文、王伾(即史书所说的“二王”)为核心的政治集团,蓄势准备辅佐新君进行改革。刘禹锡和柳宗元均加入了二王集团,备受赏识。在李诵(唐顺宗)继位后,两人一个被任命为屯田员外郎,一个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成为“永贞革新”的核心成员。而韩愈并不反对政治革新,只是因为对王叔文这个人素无好感,或者早已预见到这个政治团体不可能成功,所以没有选择站队到二王集团这一边。 唐顺宗继位前一年,韩愈由监察御史被贬为阳山县令。关于这次贬官的缘由,别人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韩愈自己怎么看。 韩愈在诗中写过这样的话: 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 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 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 也就是说,他严重怀疑,自己遭贬是因为刘禹锡和柳宗元把自己平时非议王叔文的言论,泄露给了对方,从而引来了对方的报复。 后世史家认为,韩愈被贬时,王叔文并未掌权,这是韩愈对刘、柳二人的误会。但这次误会,显然在他与刘、柳二人中间制造了隔阂。虽然多年后消除了误会,但韩愈与刘、柳已经不能站在同进退的阵营里。当二王集团掌权的时候,刘、柳也没有把韩愈召回朝廷。 刘、柳最终建立起最铁的友情,是因为他们不仅共事过,还选择了相同的站队。他们有一样的政治理念,一样的政治遭遇,一样的政治目标。他们的友情,是革命同志式的、牢不可破的友情。 “永贞革新”是一场短命的政治改革,历时100多天即宣告失败,跟衰病缠身的唐顺宗的上台与退位相始终。王叔文和王伾在领导改革之前并无丰富的政治实践背景,只是在各方势力斗争的空隙中找到了跻身要职的机会。唐顺宗身体每况愈下之时,二王集团在拥立太子问题上又出现了重大失误,他们并不拥护后来的唐宪宗李纯继承帝位。所以当永贞元年(805)八月唐宪宗继位后,这个革新集团的政治生命就彻底宣告终结了。 至于“永贞革新”的具体内容,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无非就是施仁政、发布赦免令、夺取宦官的禁军指挥权、打击藩镇势力等针对中唐政治困境的举措。这些事情,换了皇帝也依然会做下去。正如唐史大家黄永年所说,唐宪宗虽然收拾了王叔文集团,用人上“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在行政上有好些地方却是顺宗朝的延续。 由于“永贞革新”的失败来得太快,传统史书对两名主要领导者王叔文和王伾进行了污名化书写,讥讽他们为“小人”,导致后世绝大多数人对这场革新的成员并无好感。而深陷其中的刘禹锡和柳宗元,得到了后世的叹息。王安石、苏轼等人都说,刘、柳二人是天下奇才,高才绝学,如果“不陷(王)叔文之党”,前途无量,一定是唐代名臣。 但放在现在,我们大可不必叹息刘禹锡和柳宗元的选择。他们当时是三十出头的热血官员,怀着“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柳宗元语)的雄心壮志,满怀热情地投入到政治革新之中。事实虽然证明他们还是太理想主义了,但至少他们努力过,奋斗过。 “永贞革新”的失败,演变成唐史中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唐宪宗上台后,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次年被赐死;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病死;刘禹锡、柳宗元等革新集团的八个核心成员,通通被贬为边远之州的司马。他们开始了苦难的人生旅程。 柳宗元被贬到了偏远的永州,一个盛产蛇虫野兽的地方,那里再往西南就是广西了。他是抱着痛苦赴任的,名义上是任司马之职,其实是作为朝廷官员的贬谪罪名,限定不能离境罢了。他天生是一个忧郁气质明显的诗人,心思细密,为人内向,常常想着自己的人生际遇就会落泪。 早年,他父亲柳镇得罪权臣被贬官,他去给父亲送行,父亲对他说:“吾目无涕。”虽然受了委屈,但父亲一滴泪也不流。父亲或许希望以自己刚直的精神,来影响自己的孩子。 长大后的柳宗元,改变不了自己的忧郁和悲观,但他学到了父亲的刚直和勇敢。他是一个正直、有骨气、有胆气的人。“永贞革新”那几个月,他仕途通畅,想投靠他做官的人很多,但他从未利用手中的权力去做交易。当王叔文失势后,大难临头,原先趋附革新集团的那些人巴不得赶紧作出切割。而柳宗元非常“不识时务”地站出来,借着替王叔文之母写墓志的机会,大胆地赞颂王叔文,讴歌革新。 人在顺境中,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我们是看不到他的真实品性的;但在逆境中,在大难降临的时候,我们很容易看清楚一个人的品性。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即使穷途末路,依然固守节操和本分,小人身处逆境,就容易想入非非,胡作非为。柳宗元虽然忧郁和悲观,但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柳宗元画像。图源:网络 到永州之后,柳宗元暂住在当地的龙兴寺。他开始写一些寓言诗,在诗中塑造褪羽的苍鹰、跛脚的乌鸦、待烹的鹧鸪等形象,它们都在现实的压迫下陷入窘境。明眼人都知道他真正在表达什么。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 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翦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 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柳宗元《笼鹰词》 他有时候会反思自己在“永贞革新”中的站队到底对不对。他给友人写信,承认自己“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意思是自己年轻气盛太单纯了,才导致今天的下场。但他只是想不开的时候自责,从未责备当年一起践行政治理想的同志们。 在永州的第二年,他在一场罕见的大雪中匆匆赶回寄居的龙兴寺,提笔写下了一首千古名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这是一首越咀嚼越有味的小诗,很多人读出了柳宗元的清高,而我读出了他的孤独。他太孤独了,理想破灭之后,只能偏居在远离帝都的小地方。或许只有来自朗州(今属湖南常德)的刘禹锡的书信,能给他带来一些慰藉和温暖。 很快,传来了他昔日的同志、“八司马”之一的凌准的死讯,加剧了柳宗元的愁苦。他写了一首很长的诗怀念凌准,最后坦诚地说“我歌诚自恸,非独为君悲”,我写这首诗不仅为你伤悲,也为自己伤悲: 恬死百忧尽,苟生万虑滋。 顾余九逝魂,与子各何之? ——柳宗元《哭连州凌员外司马》 他“乐死而哀生”,羡慕凌准一死而得到了解脱,自己则还要在人间被万千忧愁与孤独包围。 接下来的打击,是他的母亲和女儿在四五年内相继于永州病逝。他的女儿叫和娘,死时只有10岁,临死时抓着父亲的手,请求不要把她葬在山上,她害怕那里有蛇虫野兽。那一刻,柳宗元凄凉而绝望。 30多岁的年纪,柳宗元已经衰病缠身,老气横秋。这也埋下了他后来早逝的病根。他常常半夜失眠,或被噩梦惊醒,只好起来走啊走啊,走到了天亮。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柳宗元《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直到在永州待了5年后,他才放弃了返回长安的奢望。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 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 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 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 ——柳宗元《冉溪》 他开始流连于当地的山水。他从龙兴寺搬出来,在冉溪边筑室而居,有在此终了余生的意思。他将冉溪改名为“愚溪”,并用于自称。也许是自嘲,也许是希望自己能做到大智若愚。 当柳宗元来到永州的时候,刘禹锡被贬到了朗州,一个跟永州一样僻远蛮荒的地方。 如果说柳宗元是一个忧郁诗人,那么,刘禹锡就是一个豪迈诗人。他的性格恰好与柳宗元形成了互补。虽然都是遭遇政治前途的毁灭性打击,但在一样的苦难面前,柳宗元的悲观映衬出了刘禹锡的乐观。 这个“没心没肺”的刺头,在离开长安之前就写诗表达他的心情,哪怕政治革新失败了,他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刘禹锡《咏史二首·其一》 咏史以明志,他在诗里赞赏了汉代那位不愿抛弃旧主、趋附新主的任少卿,实际上是向世人昭示,他自己也是一个“心如砥柱”、绝不会趋炎附势的人。 跟柳宗元一样,身在贬谪地的刘禹锡写起了寓言诗。不同的是,柳宗元的寓言诗,处处在吐露和舔舐自己的伤痕,而刘禹锡的寓言诗,却像是一个永不言败的战士,依然举着长矛对准了他所厌恶的小人。 在他的笔下,革新集团的政敌变成了夏夜喧嚣的蚊子、飞扬跋扈的飞鸢、巧言善变的百舌鸟。 沉沉夏夜兰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 嘈然欻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 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听者惑。 露花滴沥月上天,利觜迎人著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 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 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刘禹锡《聚蚊谣》 别看这些蚊子现在叮人吸血闹得欢,等到天气一凉,就要被象征光明火种的萤火虫(丹鸟)吃光光了。 其实,像柳宗元一样,刘禹锡在朗州的日子也不好过。清苦贫寒不说,他的妻子薛氏在到朗州的第八个年头病逝,他只能一个人吞咽生活的苦涩,照顾80多岁的老母亲和三个幼小的子女。他只有在给妻子的悼亡诗中,卸下他的铠甲,流下他的眼泪。 悒悒何悒悒,长沙地卑湿。 楼上见春多,花前恨风急。 猿愁肠断叫,鹤病翘趾立。 牛衣独自眠,谁哀仲卿泣? 郁郁何郁郁,长安远如日。 终日念乡关,燕来鸿复还。 潘岳岁寒思,屈平憔悴颜。 殷勤望归路,无雨即登山。 ——刘禹锡《谪居悼亡二首》 当然,短暂的低落和悲哀,不会掩盖他豪情万丈的生命底色。他又昂起了头。像苍鹰等待搏击长空,像孤桐撑起一方天地。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 自古以来,世人眼中的秋天都是萧瑟寂寥的。但他刘禹锡的秋天不一样,是孤傲的,是倔强的,是比春天更美的,是诗情画意的。 这条不屈的灵魂,就这样在朗州撑了10年。 整整10年之后,刘禹锡和柳宗元相逢于返回帝都的路上。 元和十年(815),在宰相韦贯之等人的争取下,朝廷解除了对“八司马”的严苛禁令,将刘禹锡、柳宗元等五人召回长安。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他们就回到了魂牵梦萦的长安。 柳宗元写下了他一生中最欢快的诗之一: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柳宗元《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然而,来不及庆祝,柳宗元和刘禹锡就遭遇了更为致命的打击。他们回到长安正值春天,桃花盛开,遂相约赴长安城南的玄都观赏花。向来心高气傲的刘禹锡借赏桃花之事,写诗讽刺当朝权贵: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诗的表面是说,玄都观里这么多秾艳的桃树,都是我老刘离开长安的10年间新栽的。实际上,刘禹锡是把满朝新贵比作玄都观的桃花,讽刺他们是在排挤自己出朝的情况下才被提拔起来的。 这下捅了马蜂窝。 朝中大多权贵本来就竭力阻挠“八司马”还朝,便抓住刘诗“有怨愤”的把柄进行新一轮打击。 可怜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回到长安还不到一个月,又同时被调任为边远之州的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实际上遭到了比10年前更为沉重的打击。 对于冲动惹祸的刘禹锡,柳宗元没有半句怨言,收拾行囊就准备前往柳州。当他得知刘禹锡要去的播州(今贵州遵义)比自己的柳州更远、更蛮荒时,心思细密的他立即上奏,请求与刘禹锡对调任所,“以柳易播”。理由是,他不忍看到挚友带着80多岁的老母亲颠簸于西南绝域,希望能够稍移近处,让老人家少受点苦。 唐宪宗起初对柳宗元表现出来的朋友义气很生气。幸好御史中丞裴度从中斡旋,好说歹说,终于使皇帝同意改授刘禹锡为条件好一些、距离近一些的连州(今属广东清远)刺史。 而柳宗元为了挚友,“虽重得罪,死不恨”的精神,至今仍十分感人。数年后,韩愈为死于柳州的柳宗元写墓志铭时,专门提到这件事并无比感慨地说: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有些朋友,平时吃喝玩乐,指日赌咒说绝不背弃对方,说得跟真的一样。一旦面临利害冲突,哪怕仅仅可能会损害自己的一点点小利益,便翻脸不认人,落井下石。为朋友两肋插刀,说说而已;为利益插朋友两刀,真的如此。这个世界都是这样的人啊。韩愈感叹,这些人听到柳宗元的节操和义气,应该会感到一丝惭愧吧? 刘禹锡与柳宗元结伴离开了长安,奔赴各自的贬所。到衡阳分别时,两个饱经忧患的老友老泪纵横。一般人临别,互相写一首赠别诗就算情深意重了。而刘、柳分别给对方写了三首赠别诗。两人在诗里约定:如果有一天皇帝恩准咱们归田隐居,咱俩一定要成为邻居,白发相伴,共度晚年。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柳宗元《重别梦得》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刘禹锡《重答柳柳州》 时间最终残酷地剥夺了他们的约定,衡阳一别,竟成永诀。 4年后,元和十四年(819),在柳州种柳树、行仁政、有口皆碑的柳宗元,再次等来了皇帝的大赦,但召他还京的诏书尚未到达柳州,他已经病逝了。半生凄苦,年仅47岁。 同年,护送老母亲灵柩还乡的刘禹锡,在衡阳接到了柳宗元的讣告和遗书。他“惊号大哭,如得狂病”。这个一生刚强的人,彻底崩溃了。余生,他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柳宗元而活着。 柳宗元在遗书中,将他最看重的两件事——他的子女和他的著作——都托付给了刘禹锡。刘禹锡将柳宗元的子女视如己出,抚养成人,多年后,其中一个儿子考中进士。他将柳宗元的诗文编纂成集,让那些光芒万丈的文字得以流传千古。完成这些的时候,刘禹锡也垂垂老矣。 53岁时,他写下了经典名篇《陋室铭》。56岁那年,他再次得到回京的圣旨。途经扬州,在一场宴席上,他与白居易不期而遇,顿时老泪纵横。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人老了,泪点低了,但他的倔强和精气神还在。或许他只是在热闹的场合,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老友。 回到长安,刘禹锡又去了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再游玄都观》 以前他不怕写讽刺诗,现在他更不怕了。若是再遭贬,他亦不后悔,不平则鸣,他依然是那个直来直去的刘禹锡。他坚信,柳宗元若还在,也会毫无怨言地开始收拾行囊一起走。 又两年,刘禹锡第三次被排挤出朝廷,或者说,是他自请外任苏州刺史。 史书说,刘禹锡晚年“虽名位不达,公卿大僚多与之交”。他一辈子不得重用,却凭借诗名,与朝廷大僚唱和往来,率性自为。他一直活到了71岁,熬过了唐宪宗,熬过了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熬到了唐武宗会昌二年(842)。 临死前一年,他获得了检校礼部尚书的虚衔,但他还是常常念叨他的老友: 弥年不得意,新岁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 春色无情故,幽居亦见过。 ——刘禹锡《岁夜咏怀》 年轻的时候,他和他一生的挚友柳宗元,被认为是大唐最有前途的政治新星。然而很快就被残酷的政争,遮蔽了光芒。尽管大半生颠沛流离,但他们都没有怂。他们重新燃烧,用诗歌和文章,发出了更亮的光。这真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永贞革新”的失败,意味着继位的唐宪宗依然要面临安史之乱以来的帝国顽疾,包括宦官权力问题、藩镇割据问题,以及朝廷上的朋党之争问题。这里,我们先讲一下宦官问题。 李辅国在肃宗时代抵达了唐朝宦官所能触及的高位。唐肃宗死后,李辅国又拥立了唐代宗,从而延续他的权势。得意忘形之下,他甚至对新皇帝说:“大家弟坐宫中,外事听老奴处决。”此后,他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宰相之位,可谓荣宠无比。但唐代宗和唐肃宗不同,和李辅国并没有多少私人的交情。这位新皇帝很快对他起了戒心,表面上尊其为“尚父”,暗地里卸了他的兵权。没了爪牙,李辅国的宰相之位也被罢免。他想要进入中书省给皇上写谢表,守门人却说:您现在不是宰相,不能进。 李辅国绝望地说:“老奴死罪,事朗君(皇帝)不了,请于地下事先帝。”唐代宗不想公开杀他,派刺客取了李辅国的首级,丢进了厕所。事后,皇帝用一个木制的首级来葬李辅国,追赠太傅,谥号为丑。 到头来,李辅国也只是比高力士多走了一步而已。宦官权力的制度化,得等到宪宗时代才算实现。 ▲李辅国画像。图源:网络 元和五年(810),金吾大将军卢从史与藩镇王承宗相互勾结,图谋不轨,宰相裴垍知道后,劝宪宗要早做提防。唐宪宗听到之后非常惊讶,思考了许久,同意了裴垍的计划。裴垍劝宪宗不要声张,秘密进行。宪宗回答:“此唯李绛、梁守谦知之。” 论权势,梁守谦一定比不上李辅国。但是,梁守谦比李辅国更像一个大臣。元和年间,每当皇帝要商议大事的时候,梁守谦多半会与宰执大臣站在一起,共同议政。他并没有外朝大员的身份,却依然能进入决策层,只因他是枢密使,一个只由宦官担任、皇帝钦定参预政务的官职。 梁守谦不用费尽心力去争取什么兵部尚书、中书令之类的职位,只要他是枢密使,皇帝议事的时候自然会让他参与,这叫做制度。而他的前辈高力士、李辅国们的崛起,更多是宦官个体伺机壮大自己的实力。他们一旦倒台,权势就散了。做个简单的类比,一个平民出身的读书人当上了宰相,这代表不了什么。如果每年都有读书人通过科举考试,源源不断进入政坛,就非常可怕了。这群人虽然免不了内斗,却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在面对武人、宦官、外戚乃至于皇帝之时,他们往往能拧成一股绳。这样,读书人的权力才能长久。宦官自然也要有自己的“科举制”和“任官制”。 我们不妨来看看,一个宦官是如何走上政治舞台的。 唐朝是一个南部大开发的时代,来自南方的粮食、丝绸、茶叶源源不断汇入长安,这其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商品:人。当时,闽广等边陲地区的人口贸易十分兴盛,被掠卖的人口中,很大一部分属于被阉割的童子。这群童子在踏上北上的旅途之时,命运的分岔就已经产生。他们之中,大部分是被卖或者被抢掠而来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地方官员进献的阉儿。地方官员进献阉儿本意是讨皇帝欢心,必然挑选聪明伶俐的孩子,进行培训后,再送入宫中。比如高力士,就是岭南讨击使李千里所进献的阉儿。他入宫之后,自然能够得到好的差事。那些没有背景的,只能干最苦最累的仆役。 关中一带也是阉儿的重要来源地。德宗、宪宗时期,皇帝有意启用宦官参与国政,为了提高宦官的文化程度,特意从长安中小官吏、禁军或平民子弟中选择聪明伶俐者入充宦官,即所谓“良胄入仕”。许多上层宦官也会把自己的养子送入宫中。 机会总是流向那些不缺机会的人。有背景的阉儿入宫之后,往往能够得到更好的教育。当时,内侍省置宫教博士二人,课程包括经、史、子、集、老庄、诗歌、书法、律令、棋艺、筹算等,与国子监教授学生的课程几无差别。博士由饱览群书的宦官担任,比如高力士、吐突承璀等人。 因此,宦官精英基本上都学富五车、才干出众。考之历史,这些人无一不是从低级职事干起,在宫内当差数年,到了弱冠之年,如果显示出才干,或者背景深厚,就能获得官阶。他们就像科举高中的状元榜眼,分配到一个要职,干个几年,很快便升官,一旦得到皇帝的赏识,年纪轻轻就能手握大权。 当然,大部分阉童没有文化,也得不到受教育的机会,升迁的机会自然也少,一生只能在内廷蹉跎。 宦官出人头地之后,就不可能干那些养马、扫地、看门之类的粗活了。在皇帝的有意扶持下,他们的“职业选择”非常多。 最有权势、地位最高者莫过于枢密使。枢密使本来只是传话的宦官,他的工作就是把大臣的奏章呈给皇帝,再把皇帝的命令传给大臣。高力士干的就是这活,只不过由于唐玄宗怠政放权,高力士便能利用职务之便参预政务。到了宪宗一朝,枢密使执掌机要成了制度。 次一点的比如监军使、观军容使、宣徽使。前二者可以随军出征,监视藩帅。后者则是整个宦官系统的大总管,可以支配内廷财政。再次一点还有弓箭库使、军器使、十王宅使、飞龙使、五坊使、园苑使、营田使、梨园使等等。 据不完全统计,唐代宦官担任的使职多达50余种,大到军国重事之裁决,小到狗马鹰隼之管理,几乎无事不统,无事不辖。 宦官毕竟是皇帝的家奴,直接担任外朝官职有点不合规矩。中唐以后,皇帝便给宦官头上冠以诸使的名号,他们便摇身变为皇帝的特派员,堂而皇之地走到政治舞台之上。 此外,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枢密使的权力明显与宰相重叠,可视作另一个宰相。外朝有翰林院,那么内廷就有一个翰林院使;外朝有礼部,内廷就有一个礼宾使;外朝有军器监,内廷就有一个军器使;外朝有将作监,内廷就有一个内作使……外朝官僚有品、阶、勋、爵之区分,宦官也有。外朝官僚可以休假、丁忧离职、致仕,宦官也可以。外朝官僚享有追赠父母、封妻荫子、赠官、追谥的特权,宦官也有。谁还说宦官不是官呢? 东汉、唐、明是宦官猖獗的三个时代。东汉与明两代的宦官,要面对一个喋喋不休的反对派。在汉是“党人”,在明是东林党人。而唐代仅有一两次昙花一现的翦除宦官行动,官僚集团普遍缺乏反抗的动作。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宦官已经成为秩序的一部分了。除了身体的缺陷和内心的自卑以外,一个宦官精英和一个外朝官僚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既然唐朝已经拥有一个庞大的官僚集团,为什么还要再制造一个官僚化的宦官集团呢? 帝制中国时代,臣子的权力来源于皇帝,而信任又是权力的基础。在唐朝,一个人的官职,往往并不能代表他的权势。比如尚书省的长官,按照唐初的制度设计权力应该很大,但他多半就是一个执行命令的小角色。实际上,一些更能得到皇帝信任的人物,才能掌握决策权。 离皇帝最近的人,就是宦官了,特别是枢密使,天天都要见面。第二近的就是翰林学士。翰林学士负责草拟诏书,工作场所就在宫禁之内,皇帝有什么问题,便会把他们喊过来询问。相比之下,外朝的官员与皇帝非常疏远,见面大都是在一些仪式性的场合。 就比如上文提到的情节,唐宪宗得知朝中有人与藩镇勾结,打算找两个人商议此事,一个是梁守谦,枢密使;另一个是李绛,翰林学士。 早在建中四年(783),唐宪宗的祖父唐德宗就意识到,外朝的官僚已经不足以支撑起李家王朝。当时,泾原兵叛乱,他“召近卫,无一人至者”,只有几个宦官和亲王相随。这样的朝廷,怎么能够应对藩镇以及外族的威胁呢?皇帝不信任外廷,于是只能发展自己的内廷。梁守谦的得势,正是德宗、宪宗张扬皇权、重振帝国的产物。 梁守谦在德宗一朝以良胄身份进宫,弱冠之年即受重用。宪宗即位后,梁守谦任翰林院使,他与文人相处非常融洽,宪宗朝有三位宰相裴垍、李绛、李吉甫,都是梁守谦在任期间进入学士院的。或许,宪宗正是看重梁守谦这一点才提拔他为枢密使。如果要建立一套新的统治班底,最好还是和谐一些好。 元和十一年(816)冬,淮西之役进入最焦灼的时刻,唐宪宗派出梁守谦到前线督战。在此之前,梁守谦根本没有离开过京城,也没当过监军使。皇帝身边的枢密使都来了,足以证明唐宪宗孤注一掷的决心。梁守谦带着五百份空着姓名的委任状和无数金帛,这是一个信号:想要荣华富贵,就打赢眼前这该死的仗吧! 正是梁守谦在北线督战期间,战事有了重大突破。元和十二年(817)四月初,唐军在郾城大败淮西军。郾城距离蔡州城不过五十里,这场战役引起吴元济的恐慌,也为后来李愬奇袭蔡州埋下了伏笔。战后,无论是偏向文人的韩愈《平淮西碑》,还是偏向武人的段文昌《平淮西碑》,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梁守谦监护诸军的功劳。 梁守谦在帝位交接之时也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史书里常说,元和以后,唐朝宦官操纵了皇帝的废立。这个说法只说出了一部分的事实。学者李树桐在其《唐代帝位继承之研究》一文中指出,唐代前期帝位的继承更不稳定,武力夺权属于常态;反而唐后期较为稳定,皇位大多都由最有资格的人选继承。文宗之后,才出现了不正常的帝位继承现象。 其实,每个皇帝死亡,都会引起政局动荡。这时,就需要一个重臣站出来主持朝局。这个角色要是士大夫,大家认为理所当然。可是这个角色换成宦官,撰史者就要口诛笔伐了。 宪宗因服用丹药而导致病危,朝廷内外都认为太子李恒是合法继承人,包括梁守谦。另一个宦官吐突承璀想要发起挑战,另立太子,然而没成功,事后还遭到了清洗,唐朝政权平稳过渡到唐穆宗手中。梁守谦的墓志记录了此事:“时皇帝(宪宗)升遐,宗社未定,公首册储贰,肃清宫闱,又加宠命。”说明梁守谦是唐穆宗的坚实后盾。 敬宗的暴毙才是真正坏规矩的大事。细究历史,我们会发现,谋杀敬宗的人都是侍奉敬宗起居和陪他玩耍的亲信。这些宵小之徒想要专断皇权,宦官上层自然不可能同意,于是梁守谦和裴度再度合作,不费吹灰之力剿灭乱党,拥立了唐文宗李昂。 如果抛开梁守谦的宦官身份,以他历事德、顺、宪、穆、敬、文六朝的经历,绝对担得起国之重臣的名号。文宗一即位,年仅49岁的梁守谦就致仕了,以最体面的方式走下政坛,几个月后暴死于家中。 梁守谦死时,不会想到仅仅数年之后,宦官们掀起了更大的风浪。 清晨,长安城。宰相武元衡像往常一样骑着马,走在上朝的路上。但他不知道,潜伏在不远处的刺客,正在酝酿一起针对他和大唐帝国的惊天阴谋。 这是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六月初三。这一天,武元衡带着两名仆人,主仆三人从长安城靖安坊家中出发赶赴早朝。然而,刚出靖安坊坊门不远,从街边水沟的树后突然蹿出一名刺客,一箭射倒了武元衡的一名仆人;与此同时,第二名刺客则用大棒猛击武元衡的左腿,并将另外一位马夫击倒。随后,刺客将武元衡掀下马来,将其杀害,割下他的头颅后扬长而去。 ▲刺杀武元衡。图源:影视剧照 大唐宰相竟然在帝都长安城中被公开杀害,凶手还残忍地割去首级留下无首尸身示威。随着武元衡仆人呼救声的传开,这个消息迅速震动了整个长安城。获悉消息后,唐宪宗立马下令取消当日早朝,并迅速召集其他宰相商议对策。 但事情还没完。 紧接着,又一个消息传来,御史中丞裴度也在长安城的通化坊外遇刺。遇刺过程中,裴度被刺客共击砍三剑。所幸随从王义舍身掩护,刺客在砍断王义的右手后,看到裴度跌入路边的水沟,以为裴度已死,于是迅速离去。 刺客竟然在同一时段,对两位朝廷重臣发起刺杀。一时间,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唐宪宗下令封闭各个城门实施戒严,并出动禁军护卫其他宰相出入。为防万一,长安城中其他官员纷纷带着家仆和武器出行护卫。坊间流言四起,唐宪宗面临着空前的压力。 禁军和京兆府等各路机构开始全力搜捕刺客,但刺客毫不畏惧,仍旧胆大妄为,他们在长安城中散发纸条,威胁查案人员称:“毋急捕我,我先杀汝!”态度如此嚣张,让人感觉到了某种诡异。 武元衡对自己的遇刺,或许也有某种感应。 武元衡是建中四年(783)的科考状元,往上追溯,其曾祖父武载德是武则天的堂兄弟。武元衡天资聪颖、才华横溢,是中唐时期著名的诗人,才情、文学更是被同时代的韩愈、白居易、元稹所赞叹。尽管出身贵戚家族,但武元衡刚正不阿,唐德宗时期升迁至御史中丞,掌管监察执法,经常与唐德宗咨议国事。有一次,唐德宗私下跟近侍说:“这人真是有宰相的才能啊!”唐宪宗即位后,才华出众的武元衡果然升任门下侍郎平章事(宰相)。 就在被刺杀的前一天,武元衡刚和唐宪宗商讨过淮西战事。一年前(814),唐宪宗力主出兵征讨割据叛乱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但满朝文武应之者寥寥,只有武元衡和裴度等极少数人始终支持唐宪宗。此时,平定淮西割据的战事已经进行了一年多,但是围攻淮西的十几万中央军和地方军却玩寇自重,希望得到朝廷更多的赏赐,而作为各路军队统帅的宣武节度使韩弘更是心怀鬼胎。《旧唐书》载,“(韩弘)常不欲诸军立功,阴为逗挠之计。每闻献捷,辄数日不怡”。 在韩弘等将帅和兵士看来,只要淮西战役继续打下去,就可以不断拿到朝廷的丰厚俸禄和赏赐,而且藩镇不平,则藩镇之间可以结成一种默契的均衡来对抗中央,从而维持分裂的局势。否则,荡平一个藩镇后,谁能保证自己的藩镇不是下一个目标呢? 对于朝廷主和派的阻挠,以及前线军队将帅的鬼胎,全力主持削藩战事的武元衡自然知道自己触犯的利益面之广,但这位试图协助唐宪宗实现大唐中兴伟业的铁血宰相,始终以毅然决然的态度在推进平叛战争。 在武元衡遇害前一天,他的宰相府中,来了一位成德进奏院的说客。 当时,各个藩镇在长安城和东都洛阳都有自己的办事处,称为“进奏院”。成德进奏院就是位处河北的藩镇成德镇的驻京办事处。 作为淮西周边的藩镇,在成德镇节度使王承宗看来,成德与淮西唇齿相依,如果朝廷剿灭了淮西的吴元济,那么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成德。虽然王承宗在五年前对抗唐朝中央军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但他深知,想要长期、持久地对抗中央军是困难的。因此,他通过驻扎在长安城进奏院中的各路人马四处贿赂打点,游说各级官员主和停战。 然而,尽管多次试图贿赂游说武元衡,但清廉刚直的武元衡就是“油盐不进”,始终力主削藩平叛,对此,王承宗对武元衡恨得牙痒痒的。 武元衡被害前一天,王承宗又派出下属尹少卿前往宰相府进行游说,想让武元衡劝说唐宪宗停战讲和。在受到武元衡的训斥后,尹少卿临走前还恶狠狠地出言威胁武元衡。 或许是有感于削藩大业的艰难,在遇害的前一夜,武元衡写下了一首很有谶语意味的诗《夏夜作》: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 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第二天清晨,出门早朝的武元衡在路上遇刺身亡。 宰相被杀后,兵部侍郎许孟容流着眼泪对唐宪宗说:“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宰相遇害横尸街头,却抓不到凶手的,这实在是朝廷之耻!” 而在重伤昏迷数日后,坚决主战的御史中丞裴度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人传话给唐宪宗说:“淮西,腹心之疾,不得不除!” 许孟容和裴度的话,让几日来一直被文武百官的畏缩情绪所困扰的唐宪宗终于下定决心:“我用裴度一人,足平恶贼!” 随后,唐宪宗下令将裴度晋升为宰相,接替武元衡一职继续主持削藩战争。唐宪宗还下诏追捕凶手,并悬赏称,谁能捕得凶手,可授五品官,赏钱一万贯。 ▲裴度画像。图源:网络 长安城展开了全城大搜捕。六月初七,也就是武元衡遇害后第四天,有人奏称,在事发前曾经威胁宰相武元衡的成德进奏院中,有一个名叫张晏的吏卒跟事发当天凶手的身影很相似。尽管没有明确证据,但唐宪宗还是命人火速将张晏缉拿下狱拷问。对此,刑事部门反馈的结果是,张晏经过审讯,已经承认自己就是杀害武元衡的凶手。 真相似乎已水落石出: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担心淮西被平定,“唇亡齿寒”,所以在多番诬陷、贿赂、威胁武元衡和裴度不成后,最终痛下杀手,指使成德进奏院的吏卒张晏等人行刺二人。 可案情似乎并没这么简单。部分朝臣要求继续彻查此案,但鉴于连日来的大搜捕和戒严使得整个长安城人心惶惶,为了尽快恢复秩序、安抚人心,在武元衡被刺后第25天,六月二十八日,唐宪宗下诏将张晏等人以凶手名义公开处死。案件就此了结,长安城中人心也开始回稳。 而在唐宪宗看来,虽然证据仍显不足,但他想要的“凶手”就是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唐宪宗继位以来,先后平定了试图作乱四川的刘辟,以及为乱陕西靖边一带的杨慧琳;随后又挥兵出征,平定了盘踞今江苏镇江一带的镇海军节度使李琦。唯独在元和四年(809)征讨成德镇的战争中,唐朝官军接连失败,无功而返,使得唐宪宗一度颜面扫地。 无论是从平定藩镇割据、恢复大唐伟业,还是从重拾帝王尊严的角度,唐宪宗都一定要拿下成德镇。眼下,成德镇节度使王承宗最符合他想要的“凶手”定义,况且王承宗也确实狡猾凶悍,不仅割据在外,还贿赂满朝文武,阻止国家平乱大业。所以,“凶手”就是王承宗了。 鉴于征讨淮西的战争仍然僵持不下,为避免双线作战,唐宪宗在裴度和群臣的建议下,放弃了立即征讨成德镇的想法。在对外颁布的《绝王承宗朝贡敕》中,唐宪宗指出:“(王承宗)潜遣奸人,窃怀兵刃,贼杀元辅,毒伤宪臣……但绝朝贡,未加讨除。” 言外之意,朝廷暂且隐忍不发,但削藩大业终将步步推进。 尽管张晏等人被处死,但真凶并未落网,一场针对大唐帝国的更大阴谋,也酝酿待发。 武元衡遇害前一年,元和九年(814),唐宪宗发起了讨伐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战争,这让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心急如焚。有感于唇亡齿寒,王承宗四处出击,通过贿赂、恐吓、威胁等各种手段,试图迫使唐朝中央放弃削藩战争。与此同时,李师道更是秘密派出军士,烧毁了唐朝中央储存江淮财赋的河阴转运院,烧掉钱财布帛三十多万缗匹,谷物三万多斛,这使得征讨淮西的唐朝官军军心大动。但即使遇到这样的困难,唐宪宗也不肯放弃征讨淮西的战争。 一计不成,李师道又开始酝酿新的阴谋。经过长期准备,他在东都洛阳附近招揽了几千人马,打算趁唐朝官军主要集中在淮西前线、后防空虚时进攻洛阳,希望以此“釜底抽薪”,瓦解淮西前线官军的军心。 就在这场阴谋即将发动之际,没想到事有不巧,李师道下属中有个士卒因为受到处罚,转而投降官军,并供出了李师道的惊天阴谋。洛阳留守吕元膺随后紧急平叛,并捉获李师道属下的两个军将訾嘉珍和门察。訾嘉珍和门察在供认计划袭击洛阳的同时,还供出了当初指使刺杀武元衡和裴度,也是李师道所为。 真凶意外曝光。获悉消息后,唐宪宗再次隐忍不发,因为他知道,无论真凶是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亦或是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在淮西没有平定之前,朝廷只能强忍着,以避免多线作战。 唐军当时确实困难不少。平定淮西的战争从元和九年(813)一直打到元和十二年(817),四年间唐朝的财政负担越发沉重,但各个将领之间,以及中央军与地方军之间则互相观望,玩寇自重,以致战争进展甚微。在此情况下,元和十二年(817),裴度向唐宪宗请求亲自前往前线督战。 临行前,裴度对唐宪宗说:“臣若顺利破贼,必有面圣之日,如果不能成功,定无归阙之期。” 裴度以必死决心请求督战,唐宪宗当场流下了眼泪。 在裴度的统领下,原本一盘散沙的唐朝官军开始相互配合。而忠武节度使李光颜有感于裴度的知遇之恩,也对淮西吴元济的军队发起了猛烈进攻,迫使吴元济将军队主力调往北线应战,导致淮西南线防守空虚。 同年十月初十,名将李愬亲率九千精兵,冒着风雪连夜挺进淮西南线老巢蔡州(今河南汝南),一举擒获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终结了淮西为时三十多年的割据叛乱。 淮西的平定,极大震动了全国各地藩镇,各个藩镇纷纷表态愿意归顺唐朝中央。横海节度使程权奏请听从朝廷任命入朝为官,并献出了沧州、景州(今河北景县);幽州节度使刘总也上表请求归顺,其本人甚至削发为僧,挂冠而去……见到各个藩镇纷纷归顺,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亦上表请求改过自新,并向朝廷献出了德州、棣州(今山东惠民东南),还将两个儿子王知感、王知信作为人质送到了长安。 元和十三年(818)七月,唐宪宗命令各路唐军共同讨伐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一年后,迫于唐朝官军压力,平卢淄青发生内乱,李师道父子被部下斩杀,父子两人首级被传送长安。至此,这位下令刺杀武元衡和裴度的嚣张军阀,终于落网伏法。 李师道被杀后,唐朝自安史之乱以后持续六十多年的藩镇割据,基本消失,“垂六十年,藩镇跋扈河南北三十余州,自除官吏,不供贡赋,至是尽遵朝廷约束”。唐宪宗历经14年努力,终于暂时平定了藩镇割据,故史称“元和中兴”。 历史不仅有宏大叙事,还有个体命运。宰相武元衡被刺杀后,诗人白居易也卷入了此案中。 武元衡遇刺时,白居易刚好就走在武元衡主仆后面,成为了事件的第一目击者。惊睹惨状的白居易义愤填膺,紧急向唐宪宗写了封奏折,请求尽快缉捕凶手。 诡异的是,当白居易主张全力缉凶的时候,为求自保而沉默的满朝文武不仅不讨伐凶手,反而群起攻击白居易以太子左赞善大夫的闲职,竟然敢来干预朝政发表议论,实在可恶至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白居易画像。图源:网络 这一年,白居易44岁,人到盛年。他母亲四年前去世,所以他刚丁母忧服满后补官不久。由于朝中没有人援引,他只是得了个闲官——太子左赞善大夫,即所谓“宫官”,太子宫内的官,不管实际政治上的事。母丧之前,他曾任翰林学士、左拾遗,是皇帝的近臣。向皇帝提建议,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习惯。 白居易的祖父和父亲都做过官,所以他也算出身官宦之家。但在唐代,除贵族和高品官外,官员并不能给后代庇荫,其家庭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也会有很大的升降变化。在父亲去世后一段时间,白家的经济状况就一度陷入窘境。当时白家在符离(今属安徽),因遭遇江淮水灾,白居易不得不往长兄白幼文任职的浮梁索米求救。 家贫多故,衣食维艰,前程如梦。可以说,白居易的青少年时期过得还是相当愁苦的。 他后来追认北齐五兵尚书白建为自己的近祖,实际上是瞎编的。目的是在注重门阀的时代,以此自高其姓氏与门第。但他如此在意自己的出身,不惜附会世系,杜撰郡望,可能也与青少年时期作为寒族子弟的不愉快经历有关。 只有在科举路上顺风顺水的时候,白居易才会不无自得地强调,他完全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全靠实力取得成功。多年后,他在给好友元稹的书信中,回忆当年为考进士到底有多拼,白天和黑夜都在读书,废寝忘食,以至于内分泌失调,口舌生疮,皮肤无光泽,年纪轻轻就齿发衰白。 好在命运总会眷顾拼命的人。唐代考进士很难,有句俗话叫“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29岁,白居易就考中了进士。这是相当了得的成就,以至于他一度自夸“十七人中最少年”,在同时考中进士的十七人里面,他最年轻。此后,他的考霸地位不可撼动。用他自己的话说,叫“三登科第”,顺利得到官职——秘书省校书郎。经历多年的困顿漂泊后,终于在帝都定居下来。 武元衡被刺后,白居易不顾自己东宫官的身份,第一个站出来上书言事,亟请捕贼雪耻。后来,他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越权站出来。 他说,国辱臣死,这样前所未有的事,就算职位再卑微,也不当默默,而应倍感痛愤。 其实,早在六年前,白居易就对包藏祸心的李师道有过看不过眼的事。当时,李师道奏请用私人钱财收赎太宗朝名臣魏徵的旧宅,以此为自己树立形象,捞取政治资本。对此,唐宪宗宣称“甚合朕心”,并让时为翰林学士的白居易撰写《与师道诏》。白居易借写诏书的机会,表达了他的意见。他说,魏徵是先朝忠臣,其宅第是唐太宗特赐,李师道是什么人,竟有资格收赎魏徵旧宅?他建议,收赎魏徵旧宅这件事,不能让李师道参与,而要中央以官钱收赎,归还魏徵后人,以表彰忠臣。 史书记载,白居易的意见最终被采纳。这才避免了世代叛逆的李师道,出钱为忠臣魏徵的后裔济穷这么讽刺的事情发生。 然而,这次面对李师道指使的刺杀宰相案,朝臣们的所作所为却远远出乎白居易的意料:他们对刺杀案沉默不语,但对白居易的仗义执言却一点儿也不沉默。 他们安在白居易身上的第一个罪名是,宫官不当先谏官言事。就是说,谏官没讲话,他却先讲,不应该。 这基本是一条莫须有的罪名。白居易后来申辩说:“朝廷有非常之事,即日独进封章,谓之忠,谓之愤,亦无愧矣!谓之妄,谓之狂,又敢逃乎?”意思是,我自认所作所为出于忠愤,你们说我狂妄,那也无所谓,但要以此给我加罪名,确实就过火了。 然后,平素憎恶白居易的人,拿他四年前去世的母亲做文章,给了他另一条罪名:伤名教。这些权贵诬陷“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 名教,即是以忠孝为核心的封建礼教。这种恶毒的毁谤,目的是构陷白居易犯了有悖人伦的“不孝”大罪。 白居易的母亲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确实是堕井而死。不过,白居易对母亲十分孝顺。他当年高中进士后,未参加完长安城的一系列庆祝仪式,就赶着回家,为了将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母亲。 权贵的中伤,使得白居易有口难辩,悲愤莫名。 最终,白居易遭到贬官。先是叫他去做长江以南边远地区的刺史,接着,一个叫王涯的中书舍人落井下石,说白居易的罪太大,不宜作一州之长,于是追回前诏,改作“江州司马”。 这次遭贬谪的经历,几乎完全改变了白居易的人生走向。在谪迁中,他常常以“忠而被谤”的屈原、“明时见弃”的贾谊自况,可见其承受的冤抑与忧愤是何等深重。 那么,朝中权贵为什么要集体为难白居易呢?这得从他从政后犀利的政治态度说起。 经由科举进入仕途的白居易,起初是幸运的。他以卓越的文学才能蜚声朝野,很快就被擢居皇帝近职,能够以左拾遗和翰林学士的双重身份参与朝政。唐宪宗一开始对他很赏识和信任。他提出的一些刷新政治的举措,也得到了采纳。 作为中唐最负盛名的诗人,白居易干预时政的手段,除了谏章、廷议之外,还有大量的政治讽谕诗。 或许,正是这些讽谕诗,让白居易四面树敌。 他在给元稹的信里说:“闻《秦中吟》者,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随便找一首,感受下白氏诗风: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白居易《秦中吟十首·轻肥》 全诗描述权贵的奢靡生活,直到最后两句,触目惊心。人间冰火两重天。 白居易的讽谕诗,风格大抵如此,因此几乎把权贵朝臣都得罪光了。 人家写诗,多的是风花雪月,而白居易却写成了匕首投枪。终于,他也为自己的不为身谋、不识忌讳、勇于言事,赌上了政治前途。那些曾被他指名道姓公开抨击,或曾以某种类型的恶德出现在他诗中的政敌们,逮住机会,联合起来,让白居易有多远滚多远。 官场险恶,人过四十的白居易才算第一次深深地领教到。而且,更让他绝望的是,明知官场险恶无理,没有背景的人却永远无能为力。他的思想,在经历此次贬谪后,急遽从“兼济天下”转向“独善其身”。他在诗中,写尽了这种无奈而现实的转变:“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这些“忏悔诗”带有浓重的明哲保身的色彩,跟他先前犀利的讽谕诗相比,感觉像是两个人写的。 于是,干预现实的讽谕诗写得少了,怡情风月的闲适诗、场面诗、应酬诗越写越溜了。 白居易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此后,尽管他重新得到起用,三任刺史,两度回朝担任要职。但是,他平淡处之,绝不恋栈,甚至辞去刑部侍郎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主动提出分司东都,即到洛阳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养老官。学术界通常把元和十年的江州之贬,作为白居易从前半生“兼济天下”转向后半生“独善其身”的分界线。这是极有道理的。 江州之贬后,他逐步修正自己的人生轨道,在政治上几乎自暴自弃,不像早年那么勇于任事,敢于直言,自觉地与朝政保持心理距离和空间距离,实施一种自保全身的策略。 后人评价,说他“晚年优游分司,有林泉声伎之奉,尝自叙其乐,谓本之于省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基本上,就是一个有钱有闲、镇日作乐的老干部形象了。 唐文宗大和三年(829),57岁的白居易写了一首名叫《中隐》的诗,里面说: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 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 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 诗中所申述的,是坦诚得近乎露骨的贵族阶层的生存哲学。这种生存哲学,为官而不太作为,圆融而近于圆滑。如果晚年白居易遇上青年白居易,他会不会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 他曾经努力过,试图改变命运,改变社会,改变政治,但他失败了。 他曾经踌躇满志,发起新乐府运动,希望改变一切不合理的现状,但他失败了。 他在失败中认识到,那个年代,固化板结的局面,那个年代,朝堂党争、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所有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他能够改变的。 他的失败与退化,到底是他的错,还是时代的错? 他晚年炫耀家妓,沉溺声色,被认为“忆妓多于忆民”,但他的纵情声色,是否也是出于逃避政治的需要呢? 白居易死于唐武宗会昌六年(846),享年75岁。死前一年,他对自己晚年风情不减、尽日游嬉有过反思,说“事事皆过分,时时自问身”。 那个时候,老诗人应该会想起,他刚步入仕途,在京城租下宰相关播住过的宅子。宅子的东南角有一丛竹子,经过他修剪打理,形成了一片清幽的环境,他于是写下了一段文情并茂的文字《养竹记》: “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 竹子,正是初入仕途的白居易对自己的人格期许。尽管后来,他把这丛竹子弄丢了,好在,他至死都知道:心中的竹子死了,但心田宁可荒芜,也绝不能让它长出杂草。 ▲竹子在古代被赋予君子人格。图源:摄图网 中唐时期,理想苦闷的士人,又何止白居易一人? 大历三年(768),韩愈出生。三岁时,父亲去世,韩愈便由长兄韩会带大。后来,韩会被贬为韶州刺史,举家迁往南方,到任没多久就去世了。韩愈先是跟着兄嫂郑氏回到河阳老家安葬兄长,又跑到宣州维持生计。至亲离世,衣食匮乏,四处奔波,这就是韩愈的童年。想要让家族脱离窘境,韩愈必须要努力读书,以求入仕当官。 贞元二年(786),19岁的韩愈一个人来到长安打拼。他一连考了三年科举,都没考上。 唐代科举以诗赋取士,但想要通过考试,光靠才华可不够,还需要上位者的推荐。考生需要将自己的作品四处投递,然后拜访名流,获得他们的支持。这就是“干谒”。这种行为是普遍的,几乎成为了科举的一个环节。干谒不只是权贵子弟走后门的工具。对于寒微士人来说,也是向上攀爬的绳索,虽然免不了要放下自己的尊严。 韩愈不愿摇尾乞怜,也拿不出像样的财富,只能四处献上自己所写的文章,但凡有人肯提携自己,就不吝赞美之词。他一面用文字讲述自己的窘迫,博取同情;一面又说自己是身处“天地之滨”的“怪物”,一旦得水,就上天入地。 经过多年的干谒,韩愈的文采逐渐被人看见。当时,梁肃倡导古文,喜欢质朴的文章,而韩愈深得古文之义,自然引起了梁肃的注意。两人交往不浅,韩愈更是把梁肃当成自己的老师。贞元七年(791),兵部侍郎陆贽主持考试,梁肃担任副手,举荐韩愈。这一年,韩愈顺利地考中进士。 值得注意的是,与韩愈进士同榜者,多是习古文的年轻学子,比如李观、李绛、欧阳詹等人,时称“龙虎榜”。这些人后来大多成为韩愈古文事业上矢志不渝的朋友。 座主门生、同年进士、文学之友,这些关系把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吸引到一起,从而形成圈子。当科举制度不完善时,这就是最普遍的玩法。 韩愈心里多多少少以干谒为耻,也曾埋怨别人专事干谒,不学无术。不过他明白一点,出身贫寒、孤立无援的士人,需要一个进入圈子的机会。正如他在《与凤翔邢尚书书》中所说:“布衣之士,身居穷约,不借势于王公大人,则无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业显著,不借誉于布衣之士,则无以广其名。” 考取进士,只是获得了当官的资格。想要换上一身官服,还得通过吏部试。韩愈又考了三次,没能得到一官半职。贞元十一年(795),他心情焦虑到了极点,竟然给宰相写了三封信,妄想讨得一官半职,已是病急乱投医了。 此时,韩愈在长安待了快十年,尝尽了辛苦,耗尽了家财,走到了穷途末路。他只能离开长安,另寻生路。走到黄河的时候,他看见有数人手提鸟笼,所到之处,众人回避。原来,笼里都是些羽毛纯白的鸟儿,乃是进献给天子的祥瑞之物。几个禽类大摇大摆走入京师,一介书生失魂落魄不知所归。有时候,人真的比不上一只鸟。 离开长安之后,韩愈四处漂泊。之后,他两入藩镇,给人当幕僚,还遭遇了兵乱,差点身家性命不保。世事艰难,岁月蹉跎,他不得不思考一个关乎自身价值的问题。 由于科举制的存在,读书人必须会写一手好文章。可是,一篇辞藻华丽、铺排精美的文章,有什么价值呢?它既不能扫平割据的藩镇,也不能吓退入侵的外族。吟诗作赋倒是能考取进士、青云直上,不过,韩愈自身的经历却告诉我们,幸运儿始终是少数。如此华而不实的文学,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可如果文学不再重要,那么读书人又凭什么安身立命呢? 韩愈给出的答案是:如果文学还有被人看重的理由,那它就必须成为载道的工具。换句话说,文学不能只是为了文学,文学得彰显道德。 ▲韩愈画像。图源:网络 在当时,并不是韩愈一个人是这样想的。 韩愈的身边有一张巨大的关系网。举荐他的人是梁肃,古文大家。与韩愈进士同榜者,一共23人,梁肃就举荐了8人。在长安,韩愈认识了孟郊、裴度、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大都是古文的倡导者。韩愈在幕府工作时,也曾教导几位青年练习古文,比如张籍、李翱等人。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文学集团。他们认为,华丽的骈文害得人心浮躁,只有古文才能让人们重拾道德。于是,他们掀起了一场古文运动。 古代的文人总是怀揣这样一种理想主义: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归结为“人心”二字。在他们的想象中,最好的时代,莫过于夏商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恪守礼节,遵守道德。朝代更迭,世道日坏,所以要用制度激发人的善性,用文章找回人的道德。历史中有非常多“卫道士”,但他们并非泥古不化的守旧派,相反,极有可能是开拓进取的革新派。韩愈们推崇的古文未必能挽救时局,但是,他们作为朝野闻名的文学集团却能够让政坛刮起风暴。 韩愈刚入长安的时候,科举考试里流行的是“俗气”的骈文,他处处碰壁,是因为文章不受考官喜爱。韩愈离开长安之后,古文运动还在发展,好文章的标准变了。 贞元十五年(799),韩愈作为藩镇使者来到长安,社会上层依旧对他冷漠,但是年轻士人对他明显热情了许多。国子监的学生一起在宫门请愿,要求给韩愈一个博士的官职。此举没有成功,却让韩愈重拾信心,再来长安一试。两年之后,韩愈终于得到了四门博士一职。 渐渐地,人们发现,古文写得好,能够在科举中出彩了。雄心勃勃的年轻学子看到了机会,纷纷拜访韩愈。《唐国史补》中说:“韩愈引致后进,为求科第,多有投书请益者,时人谓之‘韩门弟子’。”只要有人来请教,韩愈就把他当成弟子对待,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们博取功名。 诗人李贺还未成名之前,带着自己的作品去拜谒韩愈。当时韩愈刚刚送客归来,非常疲倦。但他读到《雁门太守行》开头两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时,眼前一亮,立马邀请李贺相见,两人相谈甚欢,结下了友谊。韩愈当时已是文坛领袖,还主动登门拜访李贺,鼓励他考取功名。这对一名落魄的士人来说,无异于枯草遇上了春天。李贺的诗名也是从那时打响的。 李贺参与科举时,有人硬说李贺父亲的名字有一个字与“进士”的“进”字同音,所以李贺应该避父亲讳,退出考试。韩愈知道后,立马写了一篇《讳辨》,为之据理力争。唐人避讳甚严,而韩愈不惜与世俗开战,足见其爱才之心。可惜,李贺最终还是愤然离场。 在韩愈的倡导下,古文的支持者越来越多,那么科举也会越来越偏向那些写古文的人。看似纯洁的师生关系,其实与更为露骨的座主和门生的关系没什么两样。看似重拾道德,其实折射出士人内心的权力欲。 不过,“韩门弟子”多是寒酸文士、底层官吏,韩愈自己也经历过窘迫的岁月。他们越不得志,改变世界的愿望就越强烈,也就越希望一个遵守道德的秩序重现人间。对于步履蹒跚的唐朝来说,这是一股新鲜的血液。 贞元十九年(803),韩愈晋升为监察御史。当时,德宗年老,宦官掌握兵权。太子锐意革新,意欲抑制宦官,于是任用翰林学士王叔文、王伾等人,联合宰相韦执谊,想要有所作为。柳宗元、刘禹锡也加入其中。韩愈虽然和刘柳二人是古文的同道,但政见不同。他对于王叔文、韦执谊等人的一些结党行为颇有微词,还曾当着刘柳二人的面,批评他们。 那年冬天,京城大旱,农业歉收。韩愈目睹了饿殍满地、丢女弃子的种种惨状,心中难过万分,吃不下饭,如同一条中钩的鱼。哀鸿遍野的景象就在脚下,朝中大臣却公然撒谎称,禾苗长得很好,不用减免赋税。举朝竟无人出来反驳。于是,韩愈上了一封《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矛头直指视灾民而不见的君臣。上疏的结果却是被贬去岭南的阳山县。这个结果,意料之内。蹊跷的是,韩愈一人上书,但是御史台的同事也被贬职了,这恐怕不是触怒君主这么简单,兴许牵扯到了党争。 贬官的命令一下,韩愈就得动身,甚至连安顿家人的机会都没有。到任还有时间限制,每天至少要行走两三百里。韩愈一路跋涉,马不停蹄,心中的郁闷越积越多。忧愤之下,他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可能是刘柳二人泄密给王叔文,使他遭受打击。三人的友谊出现了裂痕。 贞元二十一年(805),德宗去世,顺宗即位,掀起了一场革新运动。当时,顺宗已经病入膏肓,大权基本交给了王叔文等人。这些年轻新锐想要夺取宦官的军权,然而他们并无多少实权,还党同伐异,四处树敌,以致孤立无援。宦官立马拥立李纯即位,是为唐宪宗。唐顺宗被迫成为太上皇,革新集团一击即碎。唐宪宗即位之后,将革新派全都贬出京城。柳宗元、刘禹锡离开长安,韩愈却迎来了回京的大好机会。 在岳阳楼的一次文人宴会上,北上的韩愈与南下的刘禹锡相遇了。那时,韩愈依然耿耿于怀,带着几分怨愤写下了《岳阳楼别窦司直》,里面说道: 念昔始读书,志欲干霸王。 屠龙破千金,为艺亦云亢。 爱才不择行,触事得谗谤。 前年出官由,此祸最无妄。 “爱才不择行”,很有可能指的是刘、柳二人。刘禹锡已遭贬官,处境尴尬,还能说什么呢?刘禹锡也写了一首诗,里面有一句:“卫足不如葵,漏川空叹蚁。”葵草之叶能够为根须遮蔽阳光,我在动荡之中却难以自保。蚁穴能够毁坏河堤,但是谁又能预先知道呢?今时今日只能空叹。 两人都不是小器之人。话说开了,推杯换盏,自然就冰释前嫌。宴会之后,刘禹锡将带着“永贞革新”失败的阴影永远活下去,而韩愈则开始放眼长安的风景。 不久之后,韩愈写下了《永贞行》。诗中措辞严厉,痛骂革新派,指责他们有篡位之嫌,还夹杂着几句对唐宪宗的歌颂。后面话锋一转,像刘禹锡、柳宗元这样的青年才俊,应该和王叔文之流区别开来,没必要贬到“蛮荒”之地。后人却常常以这首诗批评韩愈,说他搬弄文字,夸大罪责,明显是为了讨好唐宪宗。 “永贞革新”带有一定的悲剧色彩,但这六个多月的新政并没有多少值得吹嘘的地方。只是一群有才学、有抱负的人就此沉沦,实在可惜。不幸中的大幸是,人生的苦难成就了两位伟大的文学家。 文学与事功,是士人的两个理想,往往不可兼得。孰为轻,孰为重?韩愈在为柳宗元写的墓志里说:“必有能辨之者。”那都是后人的议论了。对于韩愈、柳宗元、刘禹锡三人来说,给他们一万次机会,也都会选择事功。 韩愈的诗素来以怪奇著称。元和年间,重归长安,他的诗多了几分凶狠的色彩。 元和元年(806),反叛的西川节度使刘辟在长安斩首。韩愈十分兴奋,感慨于新时代的气象,写下了一首《元和圣德诗》。里面直接刻画凌迟灭族的场面: 婉婉弱子,赤立伛偻。 牵头曳足,先断腰膂。 次及其徒,体骸撑拄。 末乃取辟,骇汗如写。 挥刀纷纭,争刌脍脯。 血腥,暴力,狠辣。堪称刽子手文学。 再比如韩愈为孟郊写的墓志铭,里面提到孟郊写诗时的精神折磨:“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搯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 “刿目”是刺割眼睛,“鉥心”是切割心脏。刀刃进进出出,切成碎块,这还不够,还要把胃和肾从肚子里掏出来。让人一看,就能感受到活生生的痛苦。这哪里是在写诗,简直是在受虐。 韩愈的文字越来越狠,与之相伴的是,他在政治上的追求越来越激烈。他弘扬儒道,排斥佛老,打击藩镇,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元和五年(810),韩愈任河南令。当时,洛阳城内有许多军人,借身份为非作歹。许多藩镇在洛阳都有家宅,豢养了不少士兵,一旦有风吹草动,这些人会作为内应起事。韩愈上任之后,将这些军人一网打尽。宪宗听闻之后,大悦道:“韩愈助我者。” 我们都知道,唐朝尚武,不过武周以来,科举大兴,文教之风盛行。士人能够治国理政,却不知军事。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军人跋扈。皇帝希望依靠文臣来控驭骄兵悍将,削强藩,平外患。有识之士也觉得士人应当才兼文武。一群能文能武、出将入相的士人出现了,比如裴度、武元衡。韩愈诗文中对暴力、血性乃至血腥的欣赏,其实就是对尚武之志的呼唤,暗合了文人想要驰骋疆场的时代情绪。 从河南任返回长安后,韩愈写下《论淮西事宜状》,坚定了唐宪宗削藩的决心,给裴度、武元衡以强大的支持。虽然上书不久,就发生了刺杀宰相事件,不过主战派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元和十二年(817),裴度大军奔赴淮西,韩愈亦在军中。 裴度到前线后,诸将得以专力军事,胜利的天平很快偏向朝廷。名将李愬奇谋频出,屡立战功。十月的一个夜晚,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军旗被吹裂,“人马冻死者相望”。李愬亲率一队精兵在风雪中急行七十余里,意欲偷袭蔡州。当将士得知此行是要入蔡州擒拿贼首吴元济的时候,全都大惊失色,但是不敢违背命令。等到早晨鸡鸣之时,李愬神不知鬼不觉占领了吴元济的外宅。最后,吴元济束手就擒。这一战,举重若轻,荡平了淮西强藩。 韩愈在军营中,堪称尽心尽力,可书之事有三。第一,他独身入藩镇,见宣武节度使韩弘,劝说其不在背后搞事。第二,他先李愬之前提出偷袭蔡州的计划,可惜裴度没有同意。第三,他趁蔡州大捷,给另一个藩将王承宗写信,使其投降,收获一石二鸟之效。 淮西平后,中兴事业大成,群臣请求刻石碑,记录盛世。韩愈既是淮西战事的参与者,又是古文大家,写碑文一事就落到他的头上。这本是他最荣耀的一刻。然而碑成之后,李愬的妻子,也是宪宗的姑姑,看到碑文,怒上心头。进到宫中,向皇帝痛诉碑文不实。原来,韩愈在碑文中花了大篇幅记录裴度的功劳,却将入蔡的李愬列为普通将领。 碑文一事本质上是一个争功劳的问题。究竟是裴度功劳更大,还是李愬功劳更大?裴度是朝中的主战派,还担任了军事统帅的职责,协调各方,稳定军心,可以说居功至伟,韩碑夸裴度,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李愬身在最前线,扭转了战局,入蔡州更是极为关键的一场战役。如果没有李愬,淮西很难迅速平定。所以韩碑漠视李愬战功,也是实情。 韩愈想要突出文臣的功劳,武将自然不答应。在抗议声中,宪宗下令磨去韩碑,另找他人撰写了一文,重新铭刻。 碑文争议证明了一件事,文人“才兼文武”的想法是一个巨大的泡沫。裴度、韩愈们努力参与军事行动,主要依赖宪宗主战的信心和对主战文臣的信任,在现实中却没有制度保障。哪一天,皇帝开始猜忌文臣了,开始想要和平了,他们就得放手军权。而且,文人参与军事,最多只是指挥,他们无法和士兵建立关系,行军作战必须依赖武将。宪宗之后,武人跋扈依旧,唐朝还有多少文人驰骋在疆场?韩愈的暴力之风,注定只是特定时代下的产物。 元和十四年(819)正月,一支由宦官和僧侣组成的队伍,从陕西扶风凤翔的法门寺出发,前往都城长安。队伍所到之处,百姓人声鼎沸。他们夹道围观膜拜,为的只是一睹队伍当中护送的“佛骨”真容。 整整三十年了。 自唐太宗起,法门寺地宫便有三十年一开供养佛骨舍利的规定,如此大唐方得岁丰人和。 当唐宪宗李纯遇上地宫大开之年,同以往的君主一般,他也十分重视。他兴奋得早在前一年的十二月就开始派遣队伍前往凤翔,恭迎佛骨回京。 佛骨到达长安,唐宪宗首先要将其置放在宫中,好生供养着。他对着佛骨畅想平定淮西后的帝王霸业,以及自己的长生不老。京城的人们亦为之疯狂,富人倾家荡产,也要施舍给佛骨;穷人为表虔诚,烧灼头顶,近乎自残。 这种氛围,让韩愈忧心忡忡,随即向唐宪宗递交了一篇《谏迎佛骨表》,里面说: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大意就是,佛法传入中国之后,乱象横出,崇佛的王者,大都寿命不长,国运衰微。如此大不敬的话,说明韩愈已经顾不上君臣之礼了,这既是向佛教宣战,也是向皇帝宣战。 韩愈一生最大的事业,大约三件,曰古文运动,曰排佛老,曰道统。其中道统最为关键。 道,是儒家经典里的道理。统,其实就是一段经过筛选的虚构的历史。历史发生了这么多事,纷繁复杂,人们要怎么记住历史呢?那就只能记一些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那么,何为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韩愈把代表儒家精神的人,挑选出来,比如周文王、孔子、孟子,然后按时间连缀起来,写成一段历史。不过,韩愈认为,孟子之后就没有继承儒家精神的人了,直到自己出现,圣人的理念才有了传承。所以从秦到唐这一大段历史,属于真理失传的黑暗时期。还有一种视角,是按照秦—汉—晋、汉文帝—汉景帝—汉武帝这样顺延下来。皇帝的传承是历史的主线。这就是所谓“君统”。 道统有两个作用,一个是防御,一个是进攻。防御的是“异端”的兴起。唐朝君主,大多崇信佛老。虽然儒家还是主流,但佛教与道教隐隐有了分庭抗礼之势。想想看,如果人人迷信彼岸世界,或者向往逍遥自在,那么还怎么回到夏商周那样的黄金时代?所以,韩愈坚定地排斥佛老。进攻瞄准的是“君统”。儒生自战国以来,就有“从道不从君”的传统。道统的存在,提醒所有人,帝王并不是历史的唯一主角,他们如果不遵守儒家之道,也会被排除在“正确”的历史中。 面对举国若狂的崇佛举动,韩愈必须奋起捍卫道统。但这也惹得宪宗龙颜大怒,想要将其斩首。裴度等人极力回护,宪宗还是消不了火,说道:“(韩)愈为人臣,敢尔狂妄,固不可赦。”于是将韩愈贬往潮州。 韩愈刚走,又一道命令下来,其一家老小也必须迁离长安。于是冰天雪地中,韩氏一家相继踏上了南去的道路。韩愈十二岁的爱女,带着病痛,行走在群山之间,又饥又渴,最后死在路上。可谓是家破人亡! 在给侄孙韩湘的诗中,韩愈写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全诗“语极凄切,却不衰飒”(纪昀语),沉郁顿挫,苍凉悲壮。 来到潮州后,死亡的恐惧和被抛弃的失落始终萦绕在韩愈心头。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韩愈述说自己的凄惨: “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界上,去广府虽云才二千里,然来往动皆经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 在残酷的环境下,他的骨气也大不如前。文中,韩愈一再大颂皇恩,并建议宪宗应“东巡泰山”以封禅庆功,讨好皇帝。最后,他说:“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他在《谏迎佛骨表》中一再称述的儒家之道,乃至他试图以道统压君统的理想也销声匿迹了。他的道统在皇权的城墙面前,脆弱得就像一个鸡蛋。 宪宗在读到韩愈的信时,对宰相说,昨天看到韩愈的上表,想了下佛骨一事。韩愈是爱我的,我怎能不知道。但是,他作为人臣,不应该说君王崇佛就会短寿。我是讨厌他太轻率了。于是,皇帝重新起用韩愈。雷霆雨露,皇恩浩荡! 在贬谪与宽赦之间,韩愈分明看到了一个跟前期完全不同的“睿圣文武皇帝”。 当年,唐宪宗继位后,常常花时间阅读诸位先帝的《实录》,尤其是贞观、开元年间的旧事,对先帝的功绩十分敬仰,久久不愿放下。元和三年(808),他曾激动地对着自己的臣子说:“读了国史之后,才知道自己万万比不上先帝们。先帝在世之时,尚且需要宰相臣僚们的同心辅助,如今到我这,岂可能独立治理国家?日后,国事有何失当之处,还请各位卿家尽力匡救。”出于“嗣贞观之功,弘开元之理”的目标,唐宪宗对培养良好的君臣关系十分重视。 那时候,为了避免自己被同一种声音包围,宪宗鼓励臣下对同一件事发表不同意见,可以多次上谏,反复讨论。如果朝廷上的谏言变少了,宪宗就会感到浑身不得劲。当敢于直言的李绛减少了上谏,他直接抱怨道:“这么久没有上谏,是怕我不能容忍吗?没有事可以上谏了吗?”而对于那些身居要职,却想着“少说少错”以求自保的官员,宪宗也不会放过。宰相郑絪就曾因为“谦默多无事”而被罢了相——臣子要是敢不说实话,不干实事,宪宗就得治治他。 在唐宪宗的积极鼓励下,元和年间,长安朝堂洋溢着一股极其良好的政治空气。敢于直言的大臣,有勇有谋的贤才,一一涌现,如李绛、裴垍、武元衡、裴度、崔群、韩愈、白居易等。这些人,都是创造“元和中兴”治世的中流砥柱。然而,这一切,在唐宪宗大业初成——平定淮西的那一刻,开始发生变化。 面对“元和中兴”的历史功绩,唐宪宗的自信心不断膨胀。 元和十三年(818)正月,为庆祝淮西平叛大获全胜,唐宪宗在帝都举行庆祝大会,下令皇城六军扩建麟德三殿。此时,右龙武统军张奉国、大将军李文悦都认为战争刚刚结束,国家财政困难并未解决,不宜大兴土木,于是,便让宰相裴度向唐宪宗反映。但这一回,唐宪宗不但没有采纳意见,停止扩修宫殿,甚至勃然大怒,将这两个提出问题的人降职,调至朝外。 数月以后,唐宪宗下了一道诏书,命皇甫镈、程异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一任命,百官哗然,朝野上下一片反对之声。 这俩是什么人? 会搞钱的人。 元和年间,唐朝财政状况并不好,唐宪宗的削藩事业要维持下去,必须仰赖这种“善于敛财”之臣。皇甫镈搞钱,就是薅下层人的羊毛:对待百姓,苛刻剥削;对待士兵,克扣粮料。比如战时规定应支付士卒法定粮食的五成,皇甫镈只支付一、两成。在这种操作下,下层百姓以及许多官员都对他十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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