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泽连斯基其实说了不算。

　　乌克兰不是G20的成员国，但当地时间15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受邀在二十国集团领导人峰会上发表了一个视频讲话，提出了乌方恢复和平的十点呼吁，这其中包括包括保障乌粮食出口和能源安全、俄罗斯释放所有乌方被扣押人员、停止敌对行动、撤出在乌军队并恢复乌领土完整、以及俄罗斯应在战后对乌的损失进行赔偿（说白了就是战争赔款）等等。

　　这些要求，乌克兰自战争开打以后就一直没变过，但敏锐的人还是能发现，这十条呼吁当中，少强调了乌方之前一直喊的一个关键条款——“惩治战犯”。

　　当然，俄罗斯是G20的成员国，此次领导人峰会俄总统普京虽然没有来，但外长拉夫罗夫好歹代为出席了。在这种场合下，俄方是“主人”，而乌克兰是被请来的“客人”，泽连斯基没有直接提这种“对脸输出”的要求，可以被理解为是为了维护基本的礼貌或一种让其他G20成员更容易接受的外交策略。

　　就在此前一天，泽连斯基刚刚访问了被光复不久的赫尔松城，在对乌军战士和民众的演讲中，泽连斯基将乌军从俄军手中解放赫尔松比作了二战中盟军在诺曼底登陆。首次承认乌克兰是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才取得这一战果的，泽连斯基告诉人们：“我们正在前进，我们已经准备好迎接和平——整个国家的和平。”

　　虽然“整个国家的和平”这种说法，显然还是在强调乌克兰领土的完整性，但“迎接和平”这种说法，还是让很多人怀疑乌克兰是不是打算与俄罗斯媾和了。

　　再联系到赫尔松城就在第聂伯河边上，而俄军这次是“主动撤出”于是中文互联网上一些亲俄大V这两天判断俄乌双方未来“划江而治”达成媾和、所以这场仗俄罗斯打的还是不亏等等说法又出来了。

　　我们且不论，地理学的多么不好的人才会认为俄乌目前的战局总体形势是“划江而治”。单说这帮大V自俄乌开战以来的表态汇总，就非常有意思：

　　开战之初他们喊的是“俄版闪电战，绍伊古一战封神！”

　　后来俄军在基辅方向灰溜溜的撤军了，他们又化身苏式“大纵深、大迂回”战术爱好者，天天盼着俄军“包个大饺子”。

　　等俄军相继丢了伊久姆、利曼、赫尔松，他们又放起了和平鸽，说现在“划江而治”是最可能达成的态势……

　　怎么说呢，孙子、汉尼拔、克劳塞维茨、古德里安一起复生，也看不懂这帮“军事大V”到底学的是哪一家的兵法，为了给俄军这盘“大棋”找补，他们太辛苦了。

　　行吧，让我们权且放过这些可怜人，严肃的讨论这样一个问题——乌克兰的谈判条件是否真的已经改变？就目前而言，俄乌两国的和谈空间是否存在呢？

　　其实，如果你了解一下自俄军放弃赫尔松以后，俄罗斯国内目前舆论状态，你就会发现泽连斯基在最新的十条中省掉了“惩治战犯”这个要求，不仅仅是出于在G20上发言的“礼貌”起见，而是如果俄方真的接受他提出的“恢复乌领土完整”和“对乌进行战争赔款”这两大要求，对于这场战争的责任人的处理，不需要乌方自己提出什么要求，俄罗斯人主动就帮他们代办了。

　　因为在俄高层不明智的推动了乌东四州入俄公投之后，包括赫尔松在内的四个州目前在（俄国内的）法理上已经成为了俄联邦的“领土”。所以，都不用提2014年占领却至今未被国际承认的克里米亚地区，如果俄要从这些土地上撤军，并赔偿乌克兰的相应损失。（这个数额会非常大，因为从赫尔松的情况看，俄撤军时不仅破坏了电力、通讯系统，带走了家用洗衣机和工厂设备、甚至连动物园里的浣熊啥的也卷走了——对此我很不解，难道浣熊也是俄罗斯族的？）那么一个我们在近代非常熟悉的屈辱性帽子，就会被俄罗斯人扣在其政府的头上——割地赔款。

　　是的，如果俄方在乌克兰提出的基础上展开谈判，在俄罗斯人看来，就相当于割地赔款。事实上已经有人在这样说了，赫尔松败退之后，曾经被认为是克里姆林国师的杜金，直接在Telegram上的帖文上宣称“赫尔松被放弃了，俄罗斯一个州的首府，就像别尔哥罗德、库尔斯克、顿涅茨克或辛菲罗波尔这样的一座城，就这么被放弃了。如果对你来说无所谓，你就不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现在痛到咬牙切齿、号啕大哭，就好像他们的心被撕裂，他们的孩子、兄弟、母亲和妻子在他们眼前被杀害。如果你现在不疼，那你什么也不是……我们给了统治者绝对的权力，他就要在关键时刻拯救我们所有人：人民，国家，人，公民。”

　　很明显，杜金的这段话已经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他和俄罗斯所有主战派曾经热烈拥护的克里姆林宫最高层。而似乎还嫌这个意思表达的不够明确，杜金在后文中意味深长将其比作了“雨王”。我看到他这个提法的时候真的是心中一凛——因为“雨王”这说法来自英国学者弗雷泽人类学名著《金枝》。

　　弗雷泽在书中讲了一个寓言：在某个原始部落中，有一位雨王，他享有无上的权力，但只有一项义务：每年旱季来临的时候，他要代表全部落乞雨，如果雨水没有因为他的祈祷来临，那么他就会被之前服从他统治的民众所反对、推翻直至处死。

　　应该说，杜金这个人，虽然极端民族主义，但他对俄罗斯民族性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和很多北方草原民族一样，俄罗斯就是现实版的“雨王部落”。这个民族，总体上讲不反战，但反战败，很难厌战，但很容易厌恶战败的羞辱。俄罗斯人可以忍受一场艰苦的、把他们剥夺的一无所有的战争，但却不能忍受一个给他们带来战败羞辱的沙皇。

　　“什么地方只要升起了我们的双头鹰旗，它就不应该落下。”这是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名言，很多人在这句话中只品出了这位沙皇的霸道，却没有听出他的无奈——由于沙皇就俄罗斯的“凯撒”，所以他本质上也是一个被共推出来乞求“胜利之雨”的雨王，他必须领导俄罗斯人从胜利走向胜利。

　　不信你看，俄罗斯史上任何一个在战场上失败、割地赔款的沙皇，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讽刺的是，这个名单中，甚至包括输掉克里米亚战争的尼古拉一世自己。

　　基于这种认识，我们几乎可以断定，俄罗斯政府虽然最近一再呼吁和谈。但这个谈判的俄方底线，一定是在双方各自保有目前的控制区的基础上媾和，至于战争赔款什么的就更不能谈了，百年前日俄战争、一战俄罗斯被打成那个样子了，最后都不肯赔款。在俄罗斯外交的和谈价码中，赔钱从来都是比割地更不可能被答应的——毕竟，这个国家穷啊，老百姓勒紧裤腰带陪国家打了这么一仗，赢了也就罢了，如果最后居然输了还要赔钱？他们是铁定不干的。

　　那么俄乌和平的可能性，除了打到底，似乎就只剩下一种了——让乌克兰接受现状，泽连斯基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谈到最后接受了俄罗斯既不撤出、也不赔款的条件。

　　这就是很多挺俄派一听泽连斯基承认乌克兰为了收复赫尔松“付出了巨大代价”特别兴奋的原因，他们似乎看到这种可能性。但他们其实没有听明白这位总统的弦外之音：

　　诚实的讲，一寸山河一寸血，面对俄罗斯这样的军事强国（或者……至少算军事大国吧），乌克兰大部分仗打的都很艰苦，伤亡是时刻都在发生的。而泽连斯基之所以在收复赫尔松之后突然提这个，其实是为了给其国内目前过分乐观的情绪“泼冷水”。

　　赫尔松收复后，乌克兰目前举国欢腾，无论舆论场还是军队内部，都出现了主张在明春甚至今冬组织大反攻，早点将俄军彻底赶出去咱好过日子的乐观情绪。

　　这个时候为了防止冒进，重蹈乌克兰在开战初期挡住俄军第一波攻势后匆忙进行反攻而得不偿失的覆辙。强调一下“我们自己伤亡也很大”，显然是必要的，也是泽连斯基这个总统的本分。

　　所以这种强调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让乌克兰继续更好的打下去，而不是为了媾和。

　　泽连斯基自己在演讲中其实讲的已经很清楚，乌克兰不会接受除了“恢复乌克兰领土完整”而外，任何其他的和平条件。

　　实际上，就算泽连斯基来个“秦桧上身”，愿意接受“维持现状”这种条件，他也办不成这事儿。

　　我讲个历史你就明白了。

　　说，抗日战争中期的时候，蒋介石曾派何应钦跟日本人秘密谈判。

　　日本人当时开出的媾和条件也是“维持现状”。而何应钦那个人，倒是真的有点亲日加秦相公附体的，但即便是他，对日方这种条件也不敢答应，坚持说你们日本人最起码要先无条件退出“中国本部”，并许诺逐步归还东北，否则“即便蒋先生愿意谈，我们也会被民众推翻，换一个更强硬的政府和你们打到底。”

　　所以抗日战争，蒋介石其实是被民意逼着打到底的，何应钦本人还去接了日本的无条件投降书。

　　是的，泽连斯基政府目前在国内面对的也是这样一种态势。

　　你看战争打了这半年多，俄方或亲俄媒体经常报道西方哪派声音又说了什么话，好像要抛弃乌克兰了云云。但有一种报道是从来都没有的——乌克兰内部从来没有有声音出来说：别打了，让我们媾和。

　　是的，俄乌战争打到现在，对乌克兰来说已经成为了促使其民族意识觉醒的真正“立国之战”。随着成功挡住俄罗斯的进攻，并在反攻中节节胜利，乌克兰现在国内的民意，已经几乎百分之百支持其政府继续讲战争继续打下去的。反攻，三十天不行就三个月，三个月不行就三年么。反正乌克兰国内现在一个主和的派别都没有，完全等得起。

　　是的，只要维护主权和领土完整这个大义名分在，有民意支持在，泽连斯基政府是最不怕等的——弄不好战争真的打到下届选举时，他还能凭这个连任一下。

　　这个时候，泽连斯基凭什么以承认俄对自己国土的占领为代价媾和呢？抛却眼看就要到手的“民族英雄”的令名不要，换一个“民族罪人”的万世骂名？只为了给对面的“狼主”一个台阶下？

　　你真当他秦桧附体、失心疯了么？

　　跟俄方的和谈条件已经不取决于克里姆林宫愿不愿意退让一样，乌方这边，也不是泽连斯基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了。

　　是的，俄乌目前官方的态度，都是在被国内民意推着走的，退一步都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这场战争还有的打，且必须打下去……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国战”吧。

　　但区别在于，就像杜金不小心点破的那样，这终究是一场一个“雨王”和一个民族之间的对决。

　　所以战争的结局终会如何，其实也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