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身陷美国两党角力，其未来命运牵动人心。但和四年前相比，它的应对更加从容自信，有章法和定力。这既得益于TikTok在美国社会的巨大影响力和广泛的民意基础，也离不开中国法律限制相关技术出口带来的决心。尤其后者值得一提。

在围绕TikTok的中美博弈中，很多地方体现出了中国式的智慧。

整场风波的意外变量，是面对美当局打压，美国民众在声援TikTok的同时，自发涌向中国社交平台小红书。这些自称“TikTok难民”的网友宁愿来中国网络冲浪，也不愿流向传统西方社交平台。美国政府要革TikTok的命，美国民众要诛美政界、商界的“心”。

TikTok的支棱和小红书的出圈，更印证了一个道理：得道者多助。在霸权面前，低头求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相反，只要站在民意的一方、团结的一方，就一定能找到同道者，为这个世界破一扇窗，引一束光。

风波暂息，历史押了个小韵

2025年1月20日，特朗普上台当天，给予TikTok 75天的宽限期，推迟了拜登政府此前签署的“不卖就禁”法案的执行。

2021年2月10日，同样是刚刚上台的拜登，宣布搁置特朗普迫使字节跳动出售TikTok的计划，以便审查此事。

短短四年时间，分属不同两党的两位总统，带我们小小见识了一回历史的韵脚。

简单回顾一下时间线，2020年8月6日，特朗普签署第一道行政令，称TikTok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威胁，要求45天后禁止任何美国个人或实体与TikTok及其母公司字节跳动进行交易。

2020年8月14日，特朗普签署第二道行政令，要求字节跳动在90天内剥离TikTok在美国的运营权益。

2020年8月24日，TikTok向法院递交起诉书，控告美国政府的行政令违法。

2020年11月10日，字节跳动再次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阻止特朗普8月14日颁布的“剥离TikTok”行政令。

2021年2月，拜登政府宣布搁置迫使字节跳动出售TikTok的计划，但2023年又重新加强对TikTok的监管。

TikTok CEO 周受资在听证会现场遭百般刁难。央视新闻

2024年4月24日，拜登签署法案，要求TikTok母公司字节跳动在2025年1月19日前将TikTok出售给非中国企业，否则该应用将在美国被禁用。

2025年1月17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裁定支持该法案，按原计划于1月19日生效。

从2019年11月，美国政府对字节跳动的一笔交易启动国家安全审查开始，在美国持续狂热、极端的选举环境中，特朗普和拜登所代表的两党对TikTok的态度都是精分的，一方面，捶打这家中国公司能够争取政治“正确”，另一方面，通过TikTok触达年轻选民是选举刚需。忽打忽拉，你打我拉的戏码，反复上演。

反而是TikTok，竟然习惯了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站稳和迅速发展，甚至成为美国社会今天已经逐渐缺失的，真正的多元价值观的平台。

三方博弈，以退为进

相比四年前的青涩，TikTok今天的核心已经相对稳固，一个典型的观察点，就是1月19日，在两党权力交接的节骨眼上选择主动停服，在一场三方博弈中取得相对主动。

1月19日凌晨，TikTok手机应用程序和官网页面的弹窗通告显示“对不起，TikTok现已不可用。” 新华社

让我们稍微展开：

从民主党角度看，首先，打压TikTok这个“对华强硬”的“正确”是特朗普发的球，民主党是被动接球；其次，在传统主流媒体垄断被不断解构的现实中，民主党需要借助TikTok平台获取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影响力；第三，在拜登下台已成定局的情况下，让特朗普政府去执行禁令，站到整个舆论场对立面，对己有利。

从特朗普角度看，首先，民主党今天盘算的，基本就是他2020年8月盘算的，他才不会中招；其次，极限施压、对华强硬和“聪明交易”的人设还是要维持；如果TikTok顶不住压力屈服，那就再好不过；最后，还有一个小陷阱，所谓的“暂缓禁令”的承诺只是口头的，就是不进行处罚。然而，如果在1月19日后，TikTok还在继续运行，实际上就违反了禁令，触犯了美国的法律。根据美国相关规定，违法运行要看平台的用户数量，每个用户要罚款5000美元。TikTok用户超过1.7亿，若真的听信特朗普的表态，等到他突然翻脸，就必须缴纳一笔极高的罚金。

对两党的立场和面临的局面，TikTok的认知是清晰的：自己在美国最大的筹码，不在两党任意一方的承诺，而在对美国社会的巨大影响力。

2024年12月20日，皮尤研究所发布《关于美国人和TikTok的8个事实》。调研显示，1/3的美国成年人在使用TikTok，尤其是美国年轻人——近6成30岁以下的美国成年人在使用该应用。

横向对比来看，TikTok的用户增速远超其他平台：2021年至2023年间，使用TikTok的用户“爆发式增长”，甚至美国成年人的使用比例，都上升10个百分点（从21%到33%）。

TikTok的用户增速远超其他平台。图源皮尤研究中心

两党到今天还没有对自己下死手，一是忌惮自己的影响力，二是担忧这份影响力为对方所用。

那就继续加强这份影响力，如果叠加利益捆绑，那就再好不过！

于是我们看到，TikTok近期始终在用真金白银强化这份羁绊。

2024年，TikTok与亚马逊签署合作协议，允许用户在TikTok内直接购买亚马逊商品，此外，还与沃尔玛、Shopify等平台建立合作，TikTok Shop在美国的市场份额快速提升，甚至影响了传统电商平台的销售。

TikTok凭借其精准的算法推荐和庞大的用户基础，成为广告商的重要营销渠道。它积极向生态让利，其广告成本CPM（每1000次广告展示付费）远低于其他平台，吸引了大量品牌商。

今年上半年，TikTok一边不断推出网红带货达人，一边继续招揽商家，逐步放宽入驻门槛。TikTok降低了卖家入驻要求，允许亚马逊卖家“0流水”入驻。

TikTok shop成为美国电商新势力之一。TikTok

在禁令尚未生效的斡旋阶段，TikTok不但没有瞻前顾后地停止或减缓在北美地区的商业化进程，反而选择加快扩张步伐。

2024年黑五大促前，TikTok上的KOL单条带货短视频的合作价格翻了3-5倍，从100美元涨到1000美元。TikTok的创作者经济还带动了内容策划、网红经纪等周边产业的发展。

甚至到了2024年12月，TikTok还在试图扩大用户规模。TikTok Shop推出了美国限定的“邀请新用户立减”活动，单个拉新即可获得50美元的TikTok Shop积分，并用于在TikTok Shop内部的消费。

如果说上面这些加注美国市场的行为是TikTok“最大努力”的范畴，它的另一面，则是“最坏打算”。

说起来，TikTok的这份底线思维，还是拜特朗普所赐，正是在特朗普施压最为疾风骤雨的2020年8月，中国政府用一道法令，帮助字节跳动炼就了核心。

2020年8月28日，中国商务部和科技部调整发布了更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技术进出口管理条例》和《中国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术目录》，将“基于数据分析的个性化信息推送服务技术”和“人工智能交互界面技术”等纳入限制出口名单。

这些技术正是TikTok的核心竞争力之一。

这是约束，也是保护。

由于中国法律限制相关技术出口，字节跳动即使有意出售TikTok，也无法将核心技术合法转移给美国买家。

如果字节跳动不惜冒违反中国法律的风险，无疑将会面临在中国市场上的毁灭性命运。

这意味着两害相权，而字节跳动绝大部分收入来自中国国内，占比高达77-79%。

海外市场中，美国市场约占总收入的11.5%（或海外市场的55%）。除中国外，美国市场占据Tiktok海外月度用户群约15%份额，海外其他地区占85%。

虽然从目前收入情况看，美国是字节跳动在海外重要的市场，但它的地位并不是决定性的——非美市场的增长潜力要大得多。

这还是单纯的市场体量层面，如果综合考量对移动互联网科技企业发展的一系列关键因素：通信基建、技术和人才等环节，中国更是全球首屈一指的综合性高地。

当中国政府明确以法律手段画下红线，面对两个市场的现实环境，任何人都没有合适的理由要求字节跳动选边美国市场。

自此，字节跳动无论面对外部压力还是内部决策压力时，都可以明确表示，任何涉及核心技术的出售，都将违反中国法律，这使得美国政府的强制出售要求在法律上难以推进，也帮助字节跳动避免核心技术和知识产权的流失。

对比美国政府和两党气势汹汹却摇摆不定，中国方面一锤定音，高下立判。

经过以上分析，回过头再来看字节跳动1月19日的以退为进，就可以咂摸出其中很多层面的智慧。

首先，展示决心。主动暂停服务，表明其维护自身权益和用户利益的决心，为支持者提供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不会轻易屈服于不合理的政治压力。

其次，释放势能，TikTok积累的1.7亿用户，庞大而复杂的利益生态，广泛深入到美国社会运转的方方面面，一旦离开牌桌，大量利益相关方将面临沉没成本和被迫调整。以退为进，争取他们的发声。

第三，高举“主义”。在前两点的基础上，以在西方社会舆论环境中通行的“殉道”的姿态，进一步激发社会同情和关于价值观的广泛讨论，对于在美国仍然势均力敌的两方政治势力来说，任何一方站到这种姿态的对立面，都不是一个明智的事情。

第四，对美国两党都有交代。字节跳动在美东时间1月18日22时30分主动停服，一是没有如民主党的如意算盘，把难题留给特朗普政府，特朗普也落得就坡下驴，释放善意，把难题以后再说；二是没有轻信特朗普而踏入罚款陷阱，而是通过停服，逼着特朗普“翻译翻译”自己的善意表态。

第五，点到为止，保留变化，让各方自行评估，如果真的把事情做绝，会发生什么。

有趣的变量：流量承接者是小红书

在整个过程中，可能是各方计算之外，又完全是情理之中的有趣观察点，莫过于美国TikTok用户之蜂拥涌入小红书。

TikTok粉丝数即将突破200万的歌手维多利亚·帕里斯，就发帖呼吁粉丝去中国社交媒体平台小红书关注她。与帕里斯类似，歌手“Doechii”也发布视频向粉丝推荐小红书，“所有因TikTok感到压力的孩子，放松点。我们会挺过来”。

在一片“TikTok refugees”“对账”“交猫税”的熙熙攘攘中，小红书迎来自己的国际高光时刻。

据位于美国加州的数字营销机构Hennessey Digital的数据，小红书在美国的总下载量可能短短三天之内就已超过200万。仅1月13-1月15日，Android平台上小红书全球下载量便激增至108万，其中大部分来自美国，iOS平台上的小红书下载量规模也在大致水平。

截至1月19日，小红书在Google Play上的累计下载量超过一亿次，在美国的下载量同比增长超过200%，比前一周增长194%，排名从第186位攀升至第1位。

同期，小红书已在43个国家的App Store免费应用下载榜单上占据首位。

大量自称“TikTok难民”的美国用户涌入小红书。央视新闻

尽管随着TikTok的恢复服务，世界已经恢复平静，一些中国KOL咋咋呼呼的“美国人民大觉醒”被证明大致如电如露。

但这个事件本身的意义在于，对美国本土社交软件巨头们的“诛心”，是实实在在的。

事实证明，即使美国政府动用政治力量打压TikTok，流量和市场份额的承接者也不是Facebook、Instagram、YouTube或X这些美国本土平台。

原因无他，产品力不行。

《纽约邮报》在1月13日的报道中写道，尽管小红书由中国公司拥有，但其崛起表明，用户更看重引人入胜的内容和社区，而非地缘政治因素。

报道写道，值得注意的是，小红书并非TikTok的直接克隆。

尽管TikTok专注于短视频内容，但小红书被认为更类似于Instagram，它提供了更广泛的生活方式内容，包括照片、详细的评论和社区讨论。这种区别可能会吸引那些寻求更全面的生活方式灵感和分享平台的用户。

在这里我们要强调，形容小红书像Instagram，只能说是《纽约邮报》为介绍而介绍的一个不恰当类比。

单论小红书的产品力来说，它以独特的AI推荐“留白”机制，探索内容生态的边界感；它的强搜索属性，正在对百度和谷歌形成有力替代；它鼓励高质量内容的长尾效应，在转化率方面形成独特的优势……这些如果展开，又是一个大话题。

对比之下，Facebook、Instagram、YouTube和X，只能说保留了更多PC时代或3G时代的痕迹，。

我们想说的是，无论是TikTok还是小红书，它们都是移动互联网时代，或者说5G时代的原生应用，它们是在中国这个5G和算力的高地，在中国庞大的工程师红利下，在中国巨大的互联网电商市场中，在高烈度竞争的市场生态里卷出来的产品，这样的产品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即使美国的资本巨头们，联合政治力量，杀死TikTok，杀死小红书，也不可能杀死整个移动互联网生态，这些最有经验的研发工程师和产品经理们是其中真正的有生力量，完全有能力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排列组合，迭代出更有竞争力的产品卷土重来。

小结：什么才是有生力量？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华为当时说“谁也无法熄灭满天星光”，这正是题中之义。

当然，目前字节跳动和Tik Tok在美国市场上还很危险，还远没有到可以喘口气的时候。有人担心美国的无理打压会形成破窗效应，带动欧盟、阿富汗、印度、约旦等国效仿出台禁令。

但是，只要一直坚持最大努力和最坏打算，只要一直保持这份向死而生的觉悟，就真的没什么好怕的。

过去四年，不都这么过来了么？把自己比作那架破飞机的华为，不也这么过来了么？

只要有更多人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美国的霸权就会反过来出现破窗效应，就会有更多人愿意站出来直面不公，分担压力。

每临生死需静气，石火光中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