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学德

在堪萨斯州的两个大学布道期间，我在李逸传道的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和他岳母——殷海光先生的遗孀——夏君璐聊了好几次。分别时，他们送给了我一套《殷海光选集》，是香港友联出版社1971年出版的。回到家后，我立即看第一卷。非常震惊，原来殷海光竟然对国民党的一党专制做了如此深刻的批判。

殷海光曾经称自己是“五四后期人物”，著名学者林毓生则说殷是“五四思想集大成的殿军。”殷海光到台湾后，就成为创刊于1949年11月20日发《自由中国》杂志的主笔。不久后殷海光终于发现了台湾社会黑暗与政治黑暗的根源，那就是国民党的一党专制。于是，他以笔为枪，写下一篇篇犀利的政治评论，痛斥国民党及其统治！

1.   中国现代几十年动乱的根源

殷海光认为中国现代几十年动乱的根源，就是国民党的一党专政：“中国近几十年来政治祸乱的基本病根就在一党专政。一党专政一行，则依照极少数人的见解甚至意气及好恶与夫幻想，接着政治权力，塑造中国，扭为中国前进的方向。一党专政一行，则事事造成‘一孔之见’：对于一切都以‘党见’作出发点来定是非。一个‘党’从党见出发来定是非犹以为不足，更透过教育，宣传，饭碗控制，和人身威胁等等方式，强迫举国以‘党见’为国是。驯致只有党见，并无国是。

一党专政一行，则一切措施都以一党的权利为最高的衡断标准。当着国家的利益与此一党的利益冲突时，这一专政的党必假借种种借口和使用种种手段曲曲折折牺牲国家利益来满足一党利益。例如，将国家军队，法治机构，特殊组织，保安力量，一概置于一党亦即极少数人的意志支配之下，作有利于一党即极少数人的使用。一党专政一行，当费必从国库开支，于是属于国家的财政金融机构就变成该党的账房钱庄。整个国家也就变成一党的‘汤沐邑’。这种局面就是一党天下”。（第509至510页）

这是对于国民党在大陆几十年统治的最深刻批判。

 殷海光特别指出： “在集权暴政之下，只要达到国家的目标，把人民作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第284页）

 “除非我们承认集权独裁政治，否则我们不能承认政党即是政府。政府更不是国家。”（第335页）

 “集权统制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尚同’。惟其尚同，所以施用暴力‘强天下已从同’。尚同必须在一切方面来表现，尤其必须在思想言论方面来表现……官方将自己制造的语言，强迫灌入大家耳中，又强迫大家从口中吐出，再还原到他们自己耳中。这叫做政治语言的生产循环过程。”（第365页） 

2.中国政治问题的根本是民主问题

殷海光更直接批判了蒋介石在台湾的统治，他说：“中国目前底一切政治问题，根本上都幅凑到民主问题上。不实行真正民主，则条条路都是死巷子。任何枝枝节节的技术型的都属劳而无功。能真正实行民主，则条条路都畅通无阻。所以，真正实行民主是政治上基本转变的契机。” （第230页）

殷海光是在1954年说这番话的，他还在引用了那句名言（“权力使人败坏，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败坏”）之后说：“任何长期执政的党，没有合法的反对，没有真正的诤友，都不免于败坏的。” （第231页）这几乎是把“败坏”这顶帽子戴到了国民党的头上。

“有而且只有民主的社会才真正是人的社会。换句话说，一个社会是否真正属于人的社会，完全以它是否民主为断。物质建设发达，不是属人的社会之标志；有时反而是悲惨，奴役，桎梏，以及地域的标志” （第237页）。这话是殷海光在1955年1月份说的，一个月后，我诞生于中华人民共和国。

一年后，殷海光在批评蒋介石等的“国家哲学”中更明确地指出：“认为‘国家应为个人的利益而存在’的，是民主政治。认为‘个人应为国家利益而存在’的，是集权暴政。这是民主政治与集权暴政在基本出发点上之不同。” （第284页）

殷海光指出，民主与集权的另外一个分别：“民主政治与集权政治底基本分野之一，乃集权政治决不容许反对；而民主政治则欢迎反对，鼓励反对，至少容忍反对” （第242页）。蒋介石的这种不容许反对的政治，当年曾经遭到共产党的强烈批判。

“自由与独裁是势不两立的。一个世界不能同时这一半自由而另一半被奴役……凡独裁集权者都怕自由；凡怕自由者都是独裁集权者。”（第225页）

他说：“台湾的社会活动，除了吃喝玩乐以外，一切都置于至上而下的强力控制之下，一切非来自控制者的活动都在怀疑和禁止之列。”（第627页）

他说：“民主政治在精神方面的特色是非权威主义的。 ”（第246页）而“暴力革命之后果为个人自由之坟墓。”（第253页）

3.  民主的基础是个人的基本人权

殷海光把民主与人权内在地联系起来：

“什么是民主制度底基础呢？就制度而言，民主制度底基础是诸基本人权。” （第237页）“民主底根本是人权，凡侵害人权的政治一概都是非民主的，甚至是反民主的。”（第246页）

“民主的真正核心是基本人权之肯定。”（第294页）

“时至今日，人类最大的敌人就是人自己。哪些人是人类的最大敌害你？就是那些侵夺人权的 。”（第472页）

“在人类所居住的这个地球上，‘人权’是一切问题的基础……没有了人权，一切将会变成空谈，一切希望都会变成泡影，我们的生命变成受人摆布的可怜虫。”（第478页）

殷海光深刻地认识到了这样的区别： “基本人权，是以一个一个的个人为本位的。个人本位或群体本位，乃民主与非民主的基本分野之一” （第238页）。 他强调：“在民主制度之下，个人不被视为达到任何目标底工具：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人之本身就是终极的目标” （第239页）。

专制哲学则以个人作为群体之手段，而“‘以个人为本位’，乃民主政治底根本立足点。” （第240页）

4. 国民党的“帮会意识”：

殷海光指出： “现代国家之行‘政党政治’，是把政党作为国家的工具。帮会意识一用到政治上，就倒过来把国家作一党的工具”  （第375页）。这种“帮会意识”具体表现为：

第一，码头意识。“充满帮会意识者占了一块土地时，他们就认为这块土地是‘老子流血换来的’；别人想‘拿去’，也‘只有流血’。他们视国土为禁胬，他人不得染指。这种心理一天存在，天下哪有不‘争地以战’、‘血流漂杵’之理呢？

第二。入股有份。这就是说，你想分肥，那么你一定得入帮。只问是否在帮，不问有无功劳，才能，学识……

第三：小天小地。帮会以内的人每一动念，主要的着眼点只在此小圈子的存亡与厉害，小圈子以外则非所……

 第四，家丑不可忘扬。（第376页）

“国民党权势核心的心目之中不承认‘天下为公’。他们要化天下之公而为一党之私。”（第603页）        “权势核心人物所驱策的不过是一群心灵的冻结的人。如果谁想要这样的一群人做出旋转乾坤的伟大事业，那么这是自古自今所没有的事。”（第590页）

“在近代民主的文明国家，政府底钱系来自纳税人。纳税人自然有权过问钱的用途。人民是主人，政府是伙计。主人向伙计问帐，伙计总不能动不动就拿‘国家机密’拒绝报账。”（第601页）

自中国改革开放后，我听到的关于台湾的消息，大都是好消息。殷海光这样一个学者的文字，让我看到了台湾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

2005.4.13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