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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船的战争:巨轮、航母与帝国命运
送交者: 三把刀 2025-07-19 05:08:04 于 [世界时事论坛]

郭大路的思考笔记



一艘航母的两种命运

2024年的西太平洋,一头钢铁巨兽犁开深蓝色的波涛,歼-15“飞鲨”战机在它宽阔的滑跃甲板上呼啸而起,直冲云霄。

这是中国的“辽宁号”航空母舰,正在进行它又一次远海实战化演练。

对于世界而言,这已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一艘航母,从最初的“训练舰”和“科研平台”,一步步走向了真正的战斗编队核心。

它像一个沉默而有力的符号,宣告着一个新玩家的到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北纬69度的科拉半岛,摩尔曼斯克港的冰冷海水里,“辽宁号”的姊妹舰——俄罗斯唯一一艘航母“库兹涅佐夫海军元帅号”,正静静地趴在35号修船厂的船坞里等待维修。

维修中的库兹涅佐夫号航母

它的甲板上,没有战机,只有经年累月的铁锈和挥之不去的萧索。

没有人能说清,“库兹涅佐夫号”到底何时才能重返大洋,甚至,它是否还有未来。

这些年,它像一个被诅咒的悲剧主角,接连遭遇了起重机砸穿甲板、电气焊引发火灾、连唯一能承载它的大型浮船坞都意外沉没的“史诗级”磨难。

最新的消息悲观得令人窒息:由于无法修复的损伤和无处寻觅的配件,俄罗斯军方可能不得不做出那个最艰难的决定——让这艘前苏联红色海军的最后荣光,提前退休。

这两艘航母,本是同根生的兄弟。它们都诞生于黑海之滨的尼古拉耶夫造船厂,苏联时代最耀眼的工业明珠。

在那个红色帝国行将崩溃的余晖里,一艘被命名为“瓦良格”,在完成了约70%的工程量后,随着帝国的解体,被遗弃在船台上,命运多舛。

另一艘则匆匆服役,继承了“库兹涅佐夫”之名,扛起了新生的俄罗斯海军最后的门面。三十余年过去,这对“难兄难弟”的命运,却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被中国购得的“瓦良格”号,在经历了脱胎换骨的改造后,以“辽宁号”之名新生,并催生出了一个日益强大的航母家族——“山东舰”服役,“福建舰”海试,更新的型号已在船台之上。

它成了一颗火种,点燃了一个民族的海洋雄心。

而留在故土的“库兹涅佐夫号”,却随着它的国家一道,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锈蚀、老化,最终沦落到今天可能被迫拆解的境地。

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一个昔日帝国工业体系崩塌后的全部无奈。是什么,让两艘血脉相连的战舰,驶向了截然相反的命运航道?

这不仅是俄罗斯一家的困境。当我们将目光投向大洋彼岸的美国,会发现一种同样令人不安的寂静。

五角大楼的将军和国会山上的议员们,正对着一份份报告忧心忡忡:美国海军的船坞排起了长队,军舰的维修周期一再延长;曾经在二战时期能像“下饺子”一样生产航母的“民主兵工厂”,如今却为了维持一支300艘战舰的舰队而捉襟见肘。

造船,这门古老、厚重甚至有些“不性感”的工业,为何在21世纪的今天,突然成为了衡量一个国家综合国力、战争潜力和最终命运的“底牌”?

在这场围绕巨轮、航母与国家未来的“造船战争”中,谁在崛起,谁在沉沦?历史的船舵,又将把世界的权力格局,带向何方?

黄金时代: “民主兵工厂”的神话

在今天的人们谈论美国制造业时,总会下意识地联想到一个词:“铁锈带”(Rust Belt)。

这是一个地理名词,更是一个精神符号,代表着工厂倒闭、工业衰退和一个逝去的黄金时代。

然而,在80多年前,这片土地上跳动的,是人类工业史上最狂野、最澎湃的心脏。那时的美国,向世界展示了一种近乎恐怖的生产能力,它的终极体现,不在底特律的汽车工厂,而在东西海岸那些被迅速开辟出来的巨大船坞里。

故事,要从一个叫亨利·约翰·凯泽(Henry John Kaiser)的男人说起。

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凯泽是一个典型的“门口的野蛮人”。他大半生都在修路、筑坝,是美国最著名的土木工程承包商之一,参与过胡佛水坝这样的世纪工程。

但他对造船一窍不通,他甚至连一艘小渔船都没造过。然而历史偏偏在最危急的关头,选择了这个“外行”。

1940年,纳粹德国的U型潜艇,正在大西洋上对英国的海上生命线展开疯狂的“狼群”绞杀。平均每个月,都有数十万吨的英国商船被击沉。

丘吉尔心急如焚,向罗斯福发出了最紧急的求援:我们需要船,需要海量的、能快速建造的运输船,否则英国挺不过半年。

重担落到了凯泽的肩上。

亨利·凯泽

他接下的任务,看起来像个天方夜谭:在最短的时间内,建造出数百艘万吨级的巨型货轮。当时美国的传统造船厂,造一艘这样的船,周期普遍在200天以上。

凯泽的应对方式,彻底颠覆了数百年来的造船史。他没有理会那些传统造船专家的嗤之以鼻,而是将他在建筑工地上积累的经验,简单粗暴地移植了过来:

预制、分段、流水线总装。

在他的蓝图里,一艘船不再是一个需要在船坞里从龙骨开始一点点向上“长”出来的精密工艺品,而是像乐高积木一样,可以被拆分成几十个巨大的“模块”。

这些模块(如船头、船尾、驾驶舱、动力舱)在全国各地数百个分包工厂里被预先制造好,然后通过铁路运到凯泽新建的船厂。

在船厂里,工人们要做的,只是像组装汽车一样,用焊接和铆接,将这些巨大的“零件”拼装在一起。

这是一个天才般的构想。焊接取代了效率低下的铆接,流水线作业取代了个体化的工匠手艺。凯泽招募了成千上万的工人,其中很多是之前从未进过工厂的女性,被誉为“铆工罗西”(Rosie the Riveter)的时代象征。

下饺子一般造军舰

他为工人们建立了美国最早的健康维护组织,也就是今天凯撒医疗(Kaiser Permanente)的前身,以保证这台巨大机器的“零件”们能持续运转。

结果是惊人的。1941年,凯泽船厂交付第一艘“自由轮”(Liberty Ship)时,耗时约230天。一年后,这个数字被缩短到了平均42天。

而真正的“凯撒时刻”在1942年11月上演。

为了给罗斯福总统献礼,凯泽旗下的里士满造船厂决定挑战极限。一艘名为“罗伯特·E·皮尔里号”的自由轮,从第一块钢板铺上船台(铺设龙骨),到船体建成下水,仅仅用了4天15小时29分钟。

下水后又经过3天的舾装(安装设备),这艘万吨巨轮便宣告完工,正式交付。整个世界都为之震动。

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在日记中沮丧地写道:

“我们击沉一艘美国船,他们转眼就能造出两艘来,我们根本无法赢得这场消耗战。”

戈培尔的沮丧,建立在冰冷的数据之上。根据美国国会研究服务处和海军历史与遗产司令部的记录,从1941年到1945年:美国总共建造了超过5700艘商船,其中就包括2710艘“自由轮”。

在军舰方面,美国海军的舰船数量从1941年的790艘,暴增到1945年的6768艘。其中包括了147艘航空母舰。

平均下来,在战争的每一天里,都有3艘商船和近4艘军舰在美国的船坞中诞生。这个工业神话,被后世津津乐道地称为“民主兵工厂”(Arsenal of Democracy)的胜利,被视为美国自由市场资本主义优越性的最佳证明。

但这种解读,忽略了一个更本质的核心。

凯泽的成功,固然离不开他的个人天才和企业家的创新精神,但其背后真正的驱动力,是国家意志的无限授权和战争机器的全面开动。

首先,是政府买单。

凯泽的船厂由美国海事委员会提供全部资金,所有船只的订单都来自政府,他无需担心市场、销售和利润,唯一的任务就是“不计成本地生产”。

其次,是国家协调。

为了保障造船所需的钢材、发动机和其他数万个零部件,罗斯福政府成立了战时生产委员会,拥有调动全国资源的最高权力,可以强制任何一家民用工厂转为军工生产。

这实际上是一种“战时举国体制”。它将整个美国的工业潜力,拧成了一股绳,对准了同一个目标。凯泽的天才,恰好成为了这个体系最锋利的矛头。

因此,二战时期美国造船业的辉煌,并非纯粹“自由市场”的产物。它是一个独特的历史剖面,证明了一个国家在面临生存危机时,当国家意志、工业基础和个人才华完美结合,能够爆发出何等惊人的力量。

然而,当战争的硝烟散去,当驱动这台庞大机器的外部威胁消失,当“不计成本”的政府订单变成“斤斤计较”的商业合同,神话的根基,也开始悄然松动。

那个属于凯泽和“自由轮”的黄金时代,如同一场绚烂的烟火,注定要在和平的夜空中慢慢冷却、消散。

而这,也为日后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产业大转移和帝国的工业衰落,埋下了第一个,也是最意味深长的伏笔。

大转移: 东亚船坞如何取代美国?

二战的炮火,将日本和欧洲的工业夷为平地,却让美国本土的制造业毫发无损,甚至可以说,是战争催生了它的巅峰。

当“民主兵工厂”的引擎缓缓熄火,美国站上了世界之巅,它的造船业,无论在技术、规模还是效率上,都无人能及。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顶峰之后,便是下坡。美国造船业的衰落,并非始于一场惨烈的失败,而是始于一次看似高瞻远瞩的“战略布局”。

第一站:日本的精益革命

战后的世界,迅速被美苏冷战的铁幕分割。为了在亚洲建立一个对抗共产主义阵营的“桥头堡”,美国开始不遗余力地扶持日本。

马歇尔计划的援助输血、开放美国市场的准入,都为日本的重建注入了第一桶金。1950年爆发的朝鲜战争,成为了日本造船业复兴的“第一声发令枪”。

当时,美军庞大的后勤补给需求,以及战损船只的维修订单,如雪片般飞向了离战场最近、又拥有一定工业基础的日本。

三菱重工的长崎造船所、石川岛播磨的船坞,这些在战争中曾为旧日本海军建造“大和号”和航母的工厂,在美国的订单下重新点燃了炉火。

但如果仅仅是订单,还不足以让日本超越它的“恩师”。真正的赶超,源于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偏执的自我革命。

战后的日本,资源匮乏,资本稀缺。他们意识到,无法在规模上与美国硬拼,唯一的出路,就是在“效率”和“成本”上做到极致。

此时,一位在美国本土备受冷落的质量管理大师——威廉·戴明(W. Deming)——在日本找到了他的信徒。

戴明的“全面质量管理”(TQC)理念,与日本传统的“匠人精神”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日本工程师们将造船流程分解成无数个细小的环节,对每一个环节进行优化,消除一切不必要的浪费。

他们率先引入了计算机辅助设计(CAD),将船体分段造得更大、更精确,大大减少了船坞里总装的时间。

与此同时,日本独特的“经连会”(Keiretsu)模式发挥了关键作用。以三菱、三井、住友等财团为核心,银行、商社、钢铁厂和造船厂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利益共同体。

银行提供不计短期盈亏的长期低息贷款,钢铁厂研发更适合造船的特种钢材,商社则利用全球网络承揽订单。

这种“产业-金融”联合体,为需要巨大前期投入和漫长回报周期的造船业提供了最稳固的支撑。

到了60年代,全球石油贸易兴起,对超级油轮的需求井喷。早已做好技术储备的日本,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当美国船厂还在为本国《琼斯法案》保护下的小批量订单沾沾自喜时,日本的船坞里,一艘艘二三十万吨级的巨型油轮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滑向大海。

1956年,日本的造船吨位首次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到70年代,全球一半以上的船只,都刻着“Made in Japan”的烙印。美国民用造船业的订单,则在这次“降维打击”中被彻底清扫出局。

第二站:韩国的铁腕豪赌

历史的接力棒,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人之手。当日本造船业登上顶峰,享受着高额利润时,一个更饥渴、更凶悍的挑战者,已在它身侧悄然站起。这个挑战者,就是韩国。

1970年代,时任韩国总统的朴正熙,以铁腕推动“重化学工业化”战略,将钢铁、汽车、石化和造船,确立为支撑国家未来的战略支柱。这背后,是整个国家的意志和资源的倾斜。

如果说日本的崛起是“精益求精”的技术胜利,那么韩国的崛起,则是一场“以本伤人”的豪赌。这场豪赌的代表人物,是现代集团的创始人——郑周永。

这位农民出身、极具草莽英雄气质的企业家,成为了韩国造船业的拓荒者。

关于他,流传着一个近乎神话的创业故事:1971年,为了拿到第一笔造船贷款,郑周永飞往希腊,拜访船东利瓦诺斯。当时现代集团连一个像样的船坞都没有,只有蔚山的一片荒滩。

为了说服对方,郑周永掏出一张500韩元的纸币,指着上面印着的古代龟船图案,对船东说:“我们韩国人在500年前就能造出这样的铁甲船,造几十万吨的油轮又有什么难的?”

这个故事的真伪已不可考,但它精准地刻画了韩国企业家那种“无中生有”的胆魄和政府在背后的鼎力支持。

最终,在韩国政府的国家担保下,郑周永从英国巴克莱银行拿到了贷款,同时拿下了利瓦诺斯两艘26万吨油轮的订单。

他拿着订单和贷款,回到蔚山的荒滩上,一边建船厂,一边同步开始造船。这种在今天看来匪夷所思的操作,正是韩国“先接单、再借款、后建厂”模式的缩影。1980年代,历史的天平再次摆动。

1985年,一纸《广场协议》,让日元急速升值,日本的成本优势一夜之间荡然无存。韩国抓住时机,开始了一场惨烈的“逆周期”扩张。

在全球航运业的萧条期,当日本船厂开始收缩产能时,以现代重工、大宇造船、三星重工为首的韩国财阀,在政府的支持下,疯狂举债,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扩建船坞、压低船价。

他们赌的是,萧条过后,必有复苏。一旦市场回暖,那些率先扩张产能的人,将吃掉最大的蛋糕。

他们赌赢了。

进入21世纪初,在以中国为首的新兴经济体带动下,全球贸易迎来黄金时代。对集装箱船、散货船的需求爆炸式增长。韩国船厂早已准备好的巨大产能,完美地承接了这波历史性的红利。

2003年,韩国的造船订单总量首次超越日本,正式加冕为新的“世界造船之王”。

蔚山现代重工的船厂,发展成为延绵4公里海岸线、占地720万平方米的全球最大造船基地。

韩国蔚山造船厂

从长崎到蔚山,这场持续了半个世纪的产业大转移,清晰地勾勒出了一条冷峻的商业铁律:造船业的霸权,属于那些成本更低、效率更高、并且最敢于赌上国家命运去支持它的挑战者。

而在这场东亚双雄的激烈厮杀中,曾经的霸主美国,早已沦为了遥远的看客。它亲手开启的全球化大门,最终让自己的工业王冠旁落。

美国的船厂,在民用市场上彻底失去了呼吸,只能退守到军用订单的“保温箱”里。

然而,他们没有意识到,当一个国家的民用造船业完全死亡,那看似固若金汤的军工“保温箱”,也终将变成一口温水煮青蛙的铁锅。

历史的接力棒,还在继续传递,而下一站的目的地,将彻底改变世界的海洋格局。

双重悲歌: 美国的锈带与俄罗斯的余晖

在韩国船厂的扩张主义豪赌和日本船厂的精益生产革命面前,美国的民用造船业兵败如山倒。

但这并没有引起美国精英阶层的足够警惕。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全球化浪潮中一次正常的产业分工:美国,只需要掌握最高端的金融、科技和军工,那些“傻大黑粗”的制造业,外包出去也无妨。

他们自信地认为,只要牢牢攥住军用造船这张王牌,美国的海洋霸权就固若金汤。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根本性的常识:离开了民用产业的汪洋大海,军工这棵“独苗”,最终也只会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这是一种慢性病,潜伏了几十年,直到今天,才显现出致命的症状。

1920年,美国国会通过了《琼斯法案》(The Jones Act)。

它的初衷是好的:为了保护一战后脆弱的本国航运和造船业,法案规定,所有在美国国内港口之间运输货物的船只,必须在美国建造、在美国注册、由美国公民拥有并由美国公民运营。

这在当时,是一个可以理解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但在全球化的浪潮下,这个法案变成了一个将美国造船业与世界隔绝的“黄金牢笼”。

在这个绝对保护的“舒适区”里,美国的船厂无需面对来自日本、韩国的残酷竞争。它们享受着美国国内航运订单的稳定“口粮”,日子过得安逸且滋润。

但代价是,它们彻底丧失了创新的动力和成本控制的意愿。根据美国国会研究服务处和美国交通部海事局的数据,在美国船厂建造一艘商船的成本,是其在亚洲同行的4到5倍。

一艘在中国或韩国造价6000万美元的油轮,在美国的报价可以轻松超过2.5亿美元。

高昂的价格,使得美国的民用船队规模不断萎缩,船只老旧不堪,因为船东们根本无力更换新船。

更致命的是,这种“内循环”导致了整个产业生态的退化。由于订单稀少且利润丰厚,船厂不再投资于新技术和新工艺。

熟练的焊工、设计师、工程师大量流失,整个供应链体系也随之萎缩。到21世纪初,美国有能力建造大型远洋商船的船厂,已经从几十家锐减到不足5家。

当民用造船这片“土壤”彻底沙化后,生长在这片土壤上的“军工之花”,也开始枯萎。今天的美国海军,正品尝着这杯苦果。

由于仅存的几家大型船厂——如亨廷顿·英格尔斯和通用动力电船——几乎垄断了所有海军订单,它们成了“大到不能倒”的巨婴。

新航母“福特号”的建造成本超支数十亿美元,交付日期一再推迟;“哥伦比亚”级战略核潜艇的预算节节攀升;海军部长卡洛斯·德尔·托罗公开承认,海军有多达40%的攻击型核潜艇,因为船厂维修泊位不足或进度延误,而无法部署。

曾经的“民主兵工厂”,如今连为自己的舰队按时“体检”和“换血”都变得力不从心。

这是一种典型的“荷兰病”——过度依赖少数高利润的受保护产业,最终导致整个国家工业基础的全面退化。

如果说美国的衰落是一场长达四十年的慢性消耗,那么俄罗斯的悲剧,则是一场血淋淋的“外科手术”。

1991年,苏联解体。那台曾经让整个西方世界为之颤抖的红色军工机器,在一夜之间被肢解得七零八落。

对于造船业来说,最沉重的一刀,是位于乌克兰的尼古拉耶夫黑海造船厂的剥离。这里是苏联航母的摇篮。

从“莫斯科”级直升机航母,到“基辅”级载机巡洋舰,再到“库兹涅佐夫”级重型载机巡洋舰,所有苏联航母都诞生于此。当苏联的红旗落下时,“库兹涅佐夫号”的姊妹舰“瓦良格号”正在船台上等待最后的栖装。

分家后,俄罗斯继承了“库兹涅佐夫号”,却永远地失去了建造、维护和升级它的总装厂和大部分产业链。

整个苏联时代,为了规避《蒙特勒公约》对航母通过土耳其海峡的限制,所有航母都在黑海建造,而核潜艇则主要在北德文斯克建造。这种精密的地理分工,在国家统一时是高效的,在国家分裂后则成了致命的枷锁。

俄罗斯海军的“急性病”,由此发作。“库兹涅佐夫号”的悲惨史,就是俄罗斯造船业衰败的缩影。

由于缺乏维护大型航母的技术和设施,它的小毛病被拖成大问题。

2018年,在维修期间,承载它的PD-50大型浮船坞因断电沉没,一台70吨重的巨型起重机轰然倒塌,在航母甲板上砸出了一个20平方米的大洞。

一年后,船舱内又因违规电焊引发大火,造成多人伤亡,过火面积超过500平方米。一次次的事故,暴露了俄罗斯造船业的根本性困境:产业生态的彻底崩坏。

他们不仅失去了总装厂,更失去了成千上万熟练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失去了特种钢材、大型燃气轮机、舰载电子设备等关键子系统的供应链。

今天的俄罗斯,可以建造先进的核潜艇,却已无力维护一艘常规动力的中型航母。

一个死于“市场化”的傲慢与安逸,一个死于“去工业化”的休克与分裂。美国和俄罗斯,这两个在20世纪主宰了地球的对手,最终在造船业的衰落上,奏响了一曲殊途同归的悲歌。

它们的经历,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共同指向了一个冷酷的结论:一个国家的强大,终究要以强大的制造业为基石。

失去了为自己大规模建造舰船能力的国家,就如同失去了骨骼的巨人,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强壮,其军事力量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空心化。

这声沉闷的警钟,不仅回荡在华盛顿的国会山和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更被大洋彼岸一个正在崛起的挑战者,听得清清楚楚。

而这个挑战者,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新的挑战者

当美国的船厂在《琼斯法案》的“保温箱”里日渐萎靡,当俄罗斯的船坞在“库兹涅佐夫号”的铁锈上无声叹息时,东方的海岸线上,一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宏大的工业革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而来。

21世纪的头二十年,世界见证了中国从“世界工厂”向“工业强国”的惊人一跃。

根据全球航运业权威分析机构,克拉克森研究的数据,自2010年左右首次登顶以来,中国已经连续十余年稳坐世界第一造船大国的宝座。

到了2024年,中国的优势已近乎“碾压”:全球造船业三大核心指标——新接订单量、手持订单量、完工交付量——中国所占的市场份额均已超过50%,在某些领域甚至更高。

韩国和日本,这两个曾经的王者,加起来的总量也已难以望其项背。这场胜利,绝非日韩模式的简单复制,更不是依靠廉价劳动力的低端重复。

中国赢得这场终极工业战争的“密码”,是一种深思熟虑、更具战略高度的“中国方案”。

第一招:超大规模整合——“南北船”合体,航母级巨无霸诞生。

2019年,一则看似波澜不惊的新闻,标志着中国造船业进入了一个新纪元。长期以来有“南船”(中国船舶工业集团,CSSC)和“北船”(中国船舶重工集团,CSIC)之分的中国两大造船央企,正式合并重组为全新的“中国船舶集团”。

这次合并,不仅仅是资产的简单相加,而是国家意志下的一次战略性整合。它一举解决了长期存在的内部竞争和资源浪费问题,打造出一个覆盖了从上游研发设计、到中游总装建造、再到下游核心配套全产业链的“超级巨无霸”。

合并后的中国船舶集团,总资产超过千亿美元,旗下拥有江南造船、沪东中华、外高桥、大连船舶重工等一系列中国最顶级的船厂,其规模和综合实力,远超任何一个韩国或日本的财阀。

这艘“产业航母”的诞生,让中国在面对国际市场的激烈竞争时,能够攥指成拳,协同作战。

第二招:军民融合——“既造航母,也造邮轮”的国家阳谋。

如果说超大规模整合是“力”的胜利,那么“军民融合”战略,则是“智”的体现。

中国从一开始就吸取了美国军民割裂、俄罗斯产业崩塌的教训,走出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美国,军用船厂和民用船厂是两个世界;但在中国,它们往往就是同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位于上海长兴岛的江南造船厂。

在这里,一边是中国最先进的055型万吨级驱逐舰和电磁弹射的“福建舰”航母的总装现场,另一边,则是全球最大的2.4万标准箱级集装箱船和大型液化天然气(LNG)运输船的建造船台。

这种“一手抓军工,一手抓民用”的模式,带来了无可比拟的优势:技术互哺: 建造大型商船所积累的先进焊接技术、巨型分段吊装经验和项目管理能力,可以无缝移植到军舰建造上,反之亦然。

成本摊薄: 海量的民用订单,养活了一支规模庞大且技术精湛的工程师和工人队伍,维持了整个供应链的活力,极大地摊薄了军舰高昂的研发和建造成本。

平战转换: 和平时期,这些船厂为全球贸易提供主动脉;一旦有需要,它们可以迅速将产能转向军用,形成源源不断的战争潜力。这是美国和俄罗斯早已失去的“弹性”。

第三招:攻克“皇冠”——从LNG船到国产邮轮,迈向价值链顶端长期以来,世界造船业有“三颗皇冠上的明珠”之说,代表着设计的最高难度和建造的最高附加值:航空母舰、大型LNG运输船和大型豪华邮轮。

它们曾被日、韩、欧的船厂长期垄断。而今天,这三颗明珠都已被中国收入囊中。航空母舰: 从“辽宁舰”的改装,到“山东舰”的模仿,再到“福建舰”的完全自主设计与建造,中国用十余年的时间,走完了西方海军强国近一个世纪的路。

LNG运输船: 这种需要在零下163摄氏度下运输液化天然气的“海上超级冷冻车”,其核心的殷瓦钢焊接技术曾是法国GTT公司的独家专利。

以上海沪东中华为首的中国船厂,通过引进、消化、再创新,如今已成为全球LNG船订单的最大赢家,手握近三分之一的全球订单。

大型邮轮: 被誉为“造船业金字塔尖”的豪华邮轮,其内部装修和供应链复杂程度远超军舰。

2024年,中国第一艘国产大型邮轮“爱达·魔都号”(Adora Magic City)成功商业首航,标志着中国成为全球少数几个能独立建造这一超级工程的国家。

从模仿到超越,从组装到创造,中国造船业的崛起,是一场技术、资本、人才和国家战略的全面胜利。

它不再是单纯依靠成本优势的“体力劳动者”,而是正在成为一个制定标准、引领方向的“产业领导者”。

这场胜利的核心,是“有为政府”与“有效市场”的紧密结合。它既有国家层面的长远规划和战略投入,也有市场竞争驱动下的技术创新和效率提升。

面对这样一种全新的、更具韧性的工业模式,那些沉湎于昔日荣光或受困于自身体制弊病的旧霸主们,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再跟上巨龙的步伐。

而当一个国家,能够同时为世界建造最大的商船,也为自己建造最强的舰队时,世界的海洋地缘政治版图,也已经站在了被彻底改写的边缘。

无法返航的巨轮

当“福建舰”的电磁弹射器在测试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当“爱达·魔都号”满载游客驶离上海外滩,这场“造船的战争”的胜负,似乎已初见分晓。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文章开篇时那个最核心的问题:美国,还能回来吗?那个曾经用“自由轮”淹没大洋的“民主兵工厂”,还能重现辉煌吗?

答案,可能比许多美国政治家愿意承认的要残酷得多:很难,甚至可以说,几乎不可能。

这早已不是投入多少钱的问题。拜登政府和美国国会已经批准了数百亿美元的《芯片法案》和《通胀削减法案》,试图引导制造业回流。

但在造船业这个古老而庞大的体系面前,这些努力如同杯水车薪。重建霸权,缺的不是美元,而是三样更根本的东西:

产业生态: 造船业不是一个孤立的工厂,它是一个庞大的生态系统。

它需要成千上万掌握着高级焊接、精密装配等技能的熟练技术工人,需要数以百计能够提供合格特种钢材、大功率发动机、精密导航雷达的本土供应商,需要能够培养一代代船舶设计师和海洋工程师的教育体系。

这个生态,美国已经荒芜了近五十年,想要重新培育,非一朝一夕之功。

资本意志: 华尔街的资本,是逐利的、讲求效率的、也是没有耐心的。

它们可以在几天内捧红一个社交APP,可以在几个月内催生一个AI独角兽,但它们无法忍受一个需要十年才能建成船厂、二十年才能看到稳定回报的“愚蠢”投资。

资本“脱实向虚”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很难再逆转回来。

社会文化: 当一个国家最优秀的头脑都涌向了金融、法律和互联网,当“工程师红利”变成了“网红红利”,谁还愿意回到船坞里,在刺眼的焊光和巨大的噪音中,日复一日地“敲敲打打”?

这不仅是职业选择问题,更是一个国家社会价值观的变迁。

美国造船业这艘“巨轮”,早已驶离了它熟悉的航道。想要掉头返航,却发现身后的航路,早已被历史的淤泥所堵塞。

那么,这场“造船的战争”,终极意义究竟是什么?它争的,早已不仅是商业订单和市场份额。

它争夺的,是21世纪全球体系中最核心的两样东西:“定价权”与“安全感”。

定价权,体现在对全球海上生命线的掌控。地球上超过80%的贸易量依靠海运完成。谁能建造和运营这支庞大的商船队,谁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全球商品的流转效率和成本,从而掌握全球贸易的“定价权”。

安全感,则体现在一个国家捍卫自身利益的最终能力。没有一支强大的、能够自我维持和更新的远洋海军,任何经济成就都可能只是沙滩上的城堡。

而一支强大的海军,必须植根于一个更强大的民用造船工业之上,后者为前者提供技术储备、人才梯队和无限的动员潜力。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场“造船战争”,其深远影响,可能才刚刚开始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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