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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说话》:献给张志新 |
送交者: 调侃军政 2025-07-03 22:28:08 于 [世界时事论坛] |
汪 翔 风,又是风,从竹叶缝隙吹进来的风,像一根冰冷的针, 一遍一遍缝补着时间破碎的边缘。 我记得,那一页公式没写完。 我记得,那天是秋天,不,是风,是书桌上的光,是笔的“嗒”声, 是……嗒、嗒、嗒……是谁在滴血? 窗外是沈阳,不,是黑夜,是声音,是竹林,是低语, 是——是谁说“我是张志新”? 不,不是梦,梦不会有那道伤口,像被铁丝割开的布娃娃, 不是梦,梦里不会有她的眼睛。 十六岁,我坐在宿舍,想着陈景润,想着陈景润的额头, 出汗了……像我现在,也出汗了。 不是热,是冷,是颤抖,是她站在墙角——墙角?哪个墙角? 这个宿舍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只灯泡……还有她。 “我是张志新。” 她的喉咙动了,没有声音,像被遗忘的录音机在空气里倒带,“你有听见吗?” ……有,我听见了。竹林的风替她说了,沙沙沙, 是她哭,是她喊,是她的声音穿过1975年、穿过水泥、穿过棺材板、穿过我的书桌,穿进我耳朵里。 我不是她。 我怕死。 我喜欢数学,数学是干净的,是逻辑,是确定,是不会滴血的世界。 可是她来了。 她蹲下,手指划过我的脸,我看见她指甲缝里有泥,那是沈阳监狱的泥, 是她啃过的墙皮,是她流血的地方。她指着公式,说:“这个能救人吗?” 我答不出。 她笑了,嘴角裂开,血慢慢滴,嗒……嗒……嗒…… “你有声音。” “我喉咙被割了,你的还在。” 我想逃,可书桌钉在地上,手指钉在书页上,我的影子钉在她脚下。 她站起来,影子也站起来,我不确定谁是谁。 她说:“我不是来吓你的,我是来问你:你还记得什么是人吗?” 那一刻,我不是学生,不是人,是纸上的符号,是∫x dx,是分母上的死角,是函数图像外漂浮的杂音。 我说:“我只是个孩子。” 她说:“我也曾是。” 她的脸变了,是个母亲的脸,是个唱歌的女人,是风吹动她发丝的时候她抬头望天的样子, 是她给女儿梳辫子、笑着夹菜、坐在春天草地上唱歌的样子。 然后血涌上来,把这些画面盖住。 她说:“他们割我喉咙的时候,我想的是:我为什么还没死?我还想喊一句话。 可那时候,我已经没了嗓子。” 我看见她的嘴在动,像没有声音的电影字幕。 我读出了她的唇语: “他们割的是喉咙,不是思想。” 那一瞬,宿舍消失了,灯光熄灭,竹林倒立,世界成了一张展开的伤口。 “你会喊吗?”她问。 “不。”我答。 “你会写吗?”她又问。 我沉默。 她转身,步入光线的盲区。墙角又空了,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剩风,一直在说话。 我醒来时,桌上的纸已湿,笔握在手里,指节苍白。公式模糊成水渍,水渍中隐约浮出一行字: “你听见了吗?” 我写下: 张志新,我听见了。不是耳朵,是血管,是骨头,是在风里晃动的竹叶里,我听见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喊,但我会写。哪怕不是呐喊,也是低语。 哪怕低语也会被风吹散,我也写。哪怕没有人听懂,我也写。” 墙角没有人,但她还在。 她在我的脑子里,像公式解不出的余数,卡在那里,怎么擦也擦不掉。 “你知道他们怎么对我吗?” 声音像老旧收音机断断续续传来,夹杂电流的刺痛与空洞的回音,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话,还是我的脑子自言自语。 一间牢房, 四平米? 我想象不出多大,因为那时我连宿舍都嫌小。 但她说冷,她说墙上爬满了霉,她说冬天风是刀,夏天虫是针, 她说她吃泥,她说她脸烂,她说她的脸被一群人踩成废纸。 我看见了。 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意识看见了。 一个女人,跪在发霉的地上,啃墙。 一个母亲,把饭团摁进屎里再拿起来咬。 她笑着唱歌,笑着疯,笑着被嘲笑“疯婆子”。 她没有疯。 疯的是这个世界,是那些看着她的眼睛,是那些闭上眼的人。 我站在她的牢房外,墙是透明的,像玻璃,我是局外人,看得清楚,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害怕,我想退后,可她看见了我。 透过那道时间的墙,她看见了我, 十六岁的我,穿着棉布校服,写着微积分,嘴里喊着“科学的春天”。 她轻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国家吗?” 我不答。 我不敢答。 我不知道该说谎,还是说实话。 “什么样的畜生,能干出这种事?” 她的声音,如冰水倒进耳朵,冻穿耳膜,直达心室。 …… 记忆碎了,像玻璃砸落地面, 我看见一双血脚印从监狱门口走出,踩着石板路, 走过1975,走进1979,走进我书桌下的影子里。 她站在那里,她不说话了, 只是看着我,看得我背后发冷, 那是一种“你不能再逃了”的注视, 不是恶意,是命运,是深夜里不熄的审问灯光。 她靠近我,空气湿了,浓重的血腥味,夹杂发霉的日记本、化脓的伤口、女人未完成的咏叹调。 “你怕疼。”她说。 “你怕死。”她说。 “你不怕活成哑巴?” 我哑口无言,像哑巴。 她眼神柔了下来,那种“你还活着,所以你要回答”的温柔。 “你有笔。” “你有书。” “你有春天。” 我低下头,笔在我手里,像滚烫的铁。 “我只想用数学改变世界。”我低声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真理’?”她问。 我脑子里飞过洛必达法则、傅立叶变换、勒贝格积分…… 没有一个能回答这个问题。 “真理……是不被扭曲的事实。”我说。 “值得用命去换吗?”她追问。 那是陷阱吗? 不,那是刃口,那是她脖子上的那道口子在说话, 她不用嗓子说话,她用一段被切断的历史在发声。 我想起她说过: “他们用锈刀割我喉管,像锯木头。 我喊不出,只能看着血从自己身体里喷出来,像喷泉。” 喷泉。 喷泉。 一个女人的生命在广场中央喷洒,如一场血雨春暖。 我看见它了。 可我还想说,我怕疼。 “你怕疼。”她重复,“可你不怕沉默吗?” 我的心,被说穿了。 她坐下来,身子靠在书桌边缘。 灯光下,她的脸影分裂,变成四个,八个,模糊的脸都在问我:你敢喊吗? “我只是个学生。”我还在辩解。 “我也只是个女人。”她说,语气像风吹过坟墓。 她不等我说完,站起来,向窗外走去。 竹林在摇,沙沙沙,风还是那种风。 是她的头发? 是她的声音? 是这个国家所有被扼杀的声音? 她走了,像一片纸被风吹走。 纸上没有字,字在我心里。 我拿起笔,手还是在抖。 我写下: “张志新,我听见了。 你在说话,风在说话,竹叶在说话, 你走了,我还活着。 你被割喉,我还有嗓子。 我不知道能不能喊出,但我会写, 哪怕字太小,哪怕声音被春风淹没, 我也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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