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起作用的是“比较优势”逻辑:每个国家都集中生产并出口具有“比较优势”的产品,进口其具有“比较劣势”的产品。有什么特长就干什么,在市场上公平交换,就可以实现资源的全球性最优配置。但全球化逆转后,“安全”这一逻辑将上升到首位
老高按:今天推荐孙立平教授的两篇短文。又是从墙内来的。 最近一个来月,转发了若干文章,惹得万维上若干朋友不爽。感谢他们总能精准找到我的罩门,最近就讥讽我转发的都是“墙内文章”,质问我,难道“在墙外也实在找不到配自己胃口的好文章了”? 哈哈,当然不是。不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罢了——我读文章,从来不在乎什么左媒右媒、墙内墙外,何必将自己框死在某个“信息茧房”?当然,我的英语不过关,阅读偏好也在暗中发力,涉猎的范围嘛,也很受限制。敬请各位博友和读者多多指教! 啰嗦两句题外话—— 很同情万维上挺川的朋友,紧赶慢赶也赶不上趟。我不禁猜度:诸位若回头看看你们自己前两三天、七八天的博文,是否会脸红?——墨迹未干、话音未落,就成了明日黄花,害得你们砸了脚、闪了腰、打了脸—— 挺川的朋友刚讴歌川普广加关税的“解放日”,川普突然一家伙就推迟90天了!(颇为戏剧性的是:川普刹车时,其贸易代表Greer正在国会为关税极力作证。“看起来你的老板刚突然抽走了你的地毯——他宣布暂停了关税。”众议员对他说。) 挺川的朋友刚欣慰股市“看懂了川普”、直冲云霄,股市却又“看不懂川普”、转头飞流直下了; 挺川的朋友刚称赞总统集中火力瞄准中国、把关税加到百分之一百多是何等英明,川普突然宣布撤火、豁免占比非同小可的高科技产品了…… 最新的又来了:挺川的朋友刚要阐述川普此举如何有理有利有节,川普又兜头一瓢冷水:我可没说豁免! 是诸位改口快,还是川普变脸快? 我相信:川普身上闪光点甚多,熄灭了一个,挺川朋友还会找到川普新的闪光点来大唱颂歌。他们百折不挠、乐此不疲。 闲话少说,请读孙教授的文章吧。他的文章有助于我(我相信也有助于各位挺川或反川的朋友)理解川普的种种行径,理解不少人为何支持他。

孙立平:世界变了,所以逻辑变了
立平坐看云起(孙立平),老孙荐读 2025年4月5日
有网友问我:本来美国以高科技、金融、服务业占据着全球价值链的高端,轻轻松松地印着美元,就可以购买其他国家物美价廉的商品,为什么现在要没苦硬吃,非得要过打工仔的日子,自己来生产这些东西?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在此前的几篇文章中,我实际上回答了这个问题的一个方面:由于美国经济的空心化,很多人失去稳定而体面的工作,贫富差距急剧扩大,从而造成社会的分裂。 现在,我再从另一个方面回答这个问题。 2020年4月5日,我写过一篇文章《全球化的命运:取决于一个最基本的假设》。在这篇文章中我写道,疫情可能是压倒全球化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全球化时代,起作用的是比较优势的逻辑:每个国家都集中生产并出口其具有“比较优势”的产品,进口其具有“比较劣势”的产品。谁有什么特长就干什么,然后在市场上公平地进行交换,这样就可以实现资源的全球性最优配置。 但在全球化逆转之后,比较优势的逻辑将退居到次要地位,这时候,安全的逻辑将上升到首位。因为如果人们假定这个世界是基本和谐的,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追求经济效益和福利上,比较优势的假设才能会起作用;如果人们假定这个世界将会走向对抗甚至敌对,国家安全的问题就会成为第一位的考虑,那将会走向有利于安全的自给自足的模式。 现在回过头去看,有两件事情对这个转变的过程,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 第一件事情是疫情。我们都记得,当时由于疫情导致的供应链的中断,美国不但面临口罩、检测试剂、呼吸器的严重短缺,而且,根本无法实现快速生产。同时,由于全球供应链的中断,美国的一些行业,特别是汽车业,普遍面临原材料供应不足、零部件短缺等问题,不得不削减削减生产。 当时,正值特朗普的第一届任期。在一次白宫新冠病毒疫情新闻发布会上,特朗普讲了这么一段话,他说: 美国未来将独立于全球供应链之外,逐步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国家。我们永远不应该依赖外国为我们自己的生存手段……这场危机凸显了强大的国界和繁荣的制造业的重要性……。现在,两党必须团结起来,把美国建设成为一个全面独立的、繁荣的国家:能源独立,制造业独立,经济独立,国家主权独立。美国将推进商务,但不会依赖任何人…… 当时就有人认为,特朗普的这个演讲意味着全球化的结束。
第二件事情是俄乌战争。原瑞士信贷分析师Zoltan Polzsar 分析了在俄乌战争中出现的三个“觉醒”时刻。 第一个觉醒时刻是,常规武器生产能力不足。他说,在乌克兰战争这种“消耗战”中,需要的不是高精尖芯片来制造的高科技武器,而是最基础的火炮弹药。而在这场战争中,弹药库存的消耗速度远大于我们的战争工业的当前产能。美国全部的产能开足马力一年能够生产各式炮弹,放在乌克兰战场,仅够维持两周的消耗。原因就在于,对于高科技和精益生产原则的迷恋,完全忽视了维持基础装备生产的重要性。 第二个觉醒时刻是,即使是精致的装备也不是很快能够生产出来。当年5月时当华盛顿订购1300枚毒刺防空导弹来替代美国发往乌克兰的导弹库存时,雷神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回应说:“我们需要一些时间”。ASML的首席执行官Peter Wennick说:“上周我会晤了一家大型工业公司的高管。他告诉我,这家企业集团正在购买洗衣机,然后将里面的芯片拆下来用于安装到他们的大型工业模块产品中。” 第三个觉醒时刻是,一些地方地缘政治紧张的消息告诉世界,芯片只有在能够运出工厂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一旦封锁卡住物流,这些产品和产能便是完全无效的。当这个新生的多极世界正在破坏全球供应链时,美国如何能够获得足够的导弹芯片来捍卫美国的全球利益和世界秩序? 俄乌战争凸显的地缘政治的变化。 因此,我想再次强调5年前的那个判断:在全球化逆转之后,比较优势的逻辑正在被安全的逻辑所取代。 如果认识到这一点,对于这次关税大战以及由此而来的贸易战中的一些问题,我们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对其中的一些重要的问题,就不会产生误判。
孙立平:全球化结束了?接着的是什么?
立平坐看云起(孙立平) 老孙荐读 2025年4月6日
三个图景:碎片化、半球化、全球化
近一百年来人类社会演变的格局,也许我们可以把它想象为三幅图景的交替: 碎片化时代:从上个世纪初,到二战的结束。20世纪初,世界被各大帝国瓜分,如大英帝国、法兰西帝国等。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俄罗斯帝国、奥斯曼帝国、奥匈帝国和德意志第二帝国等纷纷瓦解,众多新兴国家在帝国的废墟上诞生,世界格局出现了碎片化的图景。例如,奥斯曼帝国解体后,中东地区形成了众多独立的国家,政治版图变得更加复杂。 在经济方面,一些国家为了保护自身利益,形成了各种经济集团和贸易壁垒。各国纷纷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提高关税,限制进口,导致全球经济秩序陷入混乱。同时,一些国家在帝国内部或区域范围内进行经济整合,如英帝国的特惠制,在帝国内部实现了一定程度的贸易和经济合作,但这种合作是有限的,且具有排他性,加剧了全球经济的碎片化。 半球化时代:从二战结束到上个世纪80年代末。这个时期,特别是从50年代开始,形成的实际上是一种半球化的冷战格局。二战后,形成了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和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两大阵营的相互对立和彼此隔绝,实际上使整个世界分裂为两个部分。 在政治上,双方在全球范围内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和对抗,形成了北约和华约两大军事集团的对峙。在经济上,西方资本主义阵营通过马歇尔计划等加强了内部的经济合作和整合,而东方社会主义阵营则建立了经互会等经济组织,进行内部的经济合作。在文化和意识形态方面,双方也进行了激烈的交锋和渗透。 全球化时代:从20世纪90年代初到现在。随着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冷战结束,世界进入了全球化加速发展的阶段。在经济领域,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降低了通信和运输成本,跨国公司迅速扩张,推动了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的形成。各国纷纷开放市场,加强贸易和投资合作,国际贸易和投资规模不断扩大。 在政治方面,国际组织和多边合作机制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如联合国、世界贸易组织等,各国在国际事务中的相互依存度不断提高。在文化领域,互联网的普及使得文化交流更加便捷和广泛,各种文化相互影响和融合。
美国在全球经济中占比的变化
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承认,在这种格局的演变中,美国都是一个重要的甚至是主导性的因素。因此,观察美国特别是美国经济在这个过程中的变化,是我们理解这个过程的一个重要角度。 1920年代至二战前:从繁荣到衰退。1922年至1929年,美国GDP年均增长率达到5.5%。在整个1920年代,美国工业机械和设备的产出提高了205%,耐用消费品(如汽车、家电)的产出值增长257%。那时的美国工业产值全球第一,美国制造了全球85%的汽车,拍摄了80%的电影,生产了42%的商品。但在30年代大萧条中,美国GDP占比大幅下降,甚至低于一战前的水平。 二战后至1980年代初:鼎盛时期但占比下降。二战结束后,美国因本土未受战争破坏,GDP占全球比重一度接近40%(1960年为39.23%),成为全球经济绝对主导者。但在1960-1980年期间,美国GDP占比从39%降至25.75%,主要原因是日本、欧洲的经济复苏及石油危机冲击。但其实这是一个很正常的过程,在世界经济中不可能永远美国一枝独秀。 1980年代中后期至现在:强劲复苏与再次衰退。在这段时间,美国经济有两个闪亮时期: 一是里根时期(1980-1988),当时通过减税、放松监管和强美元政策,吸引资本回流,美国经济增长强劲,GDP占比从25.75%升至34.35%。但实际上,在强美元推动之下,去工业化过程已经开始。 二是克林顿时期(1990年代),在信息技术革命的推动之下,经济增长速度加快,GDP占比从25.27%升至31.18%。 但进入本世纪之后,美国经济占世界经济的比重不断下滑。在2001-2010年期间,美国GDP占比从31.18%降至23.18%。2010-2020年期间,美国GDP占比稳定在24%左右。到2024年,美国名义GD占全球GDP总量约26.1%,而按购买力平价(PPP)计算,美国GDP占比降至14.76%。更重要的是,在这期间,美国经济的空心化趋势日益明显。
碎片化时代再次来临?
在最近一段时间,无论是和朋友聊天也好,还是讲座也好,我都提醒人们要注意这样的几句话: 第一句,是新加坡外长维文说,二战后的七八十年,全球享受了“和平红利”,但现在已经结束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全球化是和平红利的变现。 第二句,是台积电张忠谋2022年说的:全球化和自由贸易几乎已死,而且不太可能卷土重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全球化中的比较优势是通过自由贸易实现的,现在自由贸易何去何从? 第三句,不知道是谁说的:原来是我们把门从里面锁上,自己想开门门就开了,现在是人家把门从外面锁上了。回过头想,现在的形势可能比改革开放之初还严峻。 第四句是我说的,大拆解可能会走到不相来往的那一步(见《孙立平:最悲观的预测:大拆解会走到哪一步?》)。 最新的消息是,英国《泰晤士报》4月6日在一篇题为《在关税战愈演愈烈之际,斯塔默承认全球化已经失败》的报道中说,英国首相办公室发布声明:“世界已经改变,全球化已经结束,我们现在进入了一个新时代。”声明称,“特朗普采取了某些我们不认同的举措,但人们支持他也是有原因的。” 这家英国媒体说,预计斯塔默本人将于明日正式宣布全球化的终结。 这个表述肯定是有问题了,全球化不可能由谁来宣布结束。我想,媒体之所以要用这样的表述方式,是为了突出一个说法:全球化结束了。 那么,接着的是一个什么样时代的来临?难道是碎片化时代再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