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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管的回音:纪念张志新
送交者: 一枪中的 2025-04-05 04:06:57 于 [世界时事论坛]

汪 翔

夜更深了,1979年沈阳的初秋寒意从窗缝渗入宿舍,像冰冷的指尖轻抚我的脊背。昏黄的灯光摇曳在书桌上,微积分习题集摊开,复杂的公式在疲惫的目光下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墨迹。窗外,竹林被风拂动,沙沙声如无数细碎的叹息,低吟在无边的黑暗中,像哽咽,像呜咽。十六岁的我,坐在大学宿舍里,满怀野心——科学的春天来了,我坚信数学能改变世界,能让我从泥泞的乡村小屁孩走进光明,成为下一个陈景润,让世界记住自己的名字。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眶,疲惫如潮水涌来,手中的笔无力地滑落,砸在书页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就在这时,风声中夹杂了一丝异样的低鸣,细微而刺耳,像喉咙被割裂后的喘息,破碎而绝望,与窗外科学的春风格格不入。我的背脊一僵,寒意从脚底窜起,猛地抬头。宿舍的阴影里,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凝聚,像是水墨在黑暗中晕染开。她站在墙角,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披散的头发如枯草,最触目惊心的是她颈后那道狰狞的伤口——一道深深撕裂的裂口,干涸的血迹凝成暗红,如一朵丑陋的花,无声绽放在她脆弱的颈项上。她慢慢转过身,面对我。那张脸曾美丽如画,如今却憔悴得令人心悸——曾经饱满的脸颊塌陷成骷髅般的凹坑,颧骨高耸如刀锋,眼眶深陷如枯井,皮肤布满青紫的淤痕与溃烂的脓疮,嘴角被暴力撕裂,露出一抹永不愈合的伤。她曾是丈夫的爱人,女儿的母亲,如今却被折磨成一具行尸走肉。她的眼神空洞却深邃,沉淀着无尽的痛苦。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喉咙像被冰冷的棉絮堵住,低声颤问:“你……是谁?”

她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近,脚步无声如竹叶飘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夹杂着刺鼻的血腥,与我脑海中科学的春天——那充满希望的春风与阳光——形成刺眼的错乱。她的声音从被撕裂的喉咙挤出,沙哑而断续,每一个字都像被刀锋割碎:“我是张志新。你不认识我……但你该听过我的名字。”

“张志新?”我喃喃重复,脑海中闪过那些隐秘的传闻——那个因言获罪、被割喉处决的女人。泪水不自觉涌上眼眶,我紧紧抓住书桌边缘,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颤抖:“你……你不是1975年就……”

“死了?”她打断我,嘴角牵起一抹苦笑,凄凉如寒风中的残花,曾经明艳的唇如今干裂如枯地,“是的,1975年4月4日……他们割了我的喉管,枪弹穿透我的胸膛,把我扔进土坑,像丢一块破布、一只死狗。可我的声音……”她抬起枯瘦的手,指着颈部的伤疤,血迹仿佛又渗出一滴,滴在水泥地上,发出微弱的“嗒”,“他们割不掉。你听见了吗?它在风里,在竹林的叹息里,在你不敢喊出的沉默里。”

我的眼泪无声滑落,滴在书桌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我咽下喉咙的哽咽,低声问:“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想要什么?”科学的春天给了我希望,我要用数学改变命运,可她的出现,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的梦想。

她的脸庞曾美丽如春花,如今却蒙上死灰。她蹲下身,冰冷的手指触碰我的脸,那触感如死亡的寒霜。她的目光如针,直刺我的灵魂:“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你学数学,满怀野心,脑子该是清醒的。告诉我,真理是什么?值得用命去换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科学的春天在我心中燃起的火苗被她的眼神熄灭,手指不自觉攥紧,指甲刺进掌心,痛感让我勉强找回声音:“真理……是事实,是不被扭曲的东西。值不值得……我不知道。我怕疼,我怕死,我没试过用命去换。我想用数学证明真理,改变世界,不是用血。”

她笑了,低沉而凄凉,如风吹断竹的回响:“我试过。我说了真话,说毛泽东不是神,说文革是吞噬人性的灾难。你在科学的春天里做梦,我在黑暗的牢狱挣扎。你知道他们怎么回报我吗?”她慢慢站起,颈部的伤疤在灯光下更显狰狞,曾经如玉的肌肤如今满是青紫与脓疮,“六年牢狱,他们让我生不如死。你知道他们割我喉管时,我在想什么吗?”

我摇摇头,眼泪滴在书页上,模糊了公式,与她的血泪交错。她低声说:“我在想,如果我能再喊一声,哪怕一声,让更多人听见真相,我死也值。可他们不给我机会。他们怕我的声音,怕一个女人的呐喊能撕开他们的谎言。你说,这是什么样的国家?”

我的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低声问:“他们……真的那么对你?”

她靠近我,空气中弥漫着霉烂与血腥的气息,科学的春风被她的苦难碾碎。她低头,颈部的伤口清晰可见,血迹如花瓣凋零:“真的。1969年,他们把我拖进沈阳的监狱。牢房四平米,墙上霉斑爬满,地上是湿冷的石板。冬天,寒风如刀割进骨头,我冻得蜷成一团,牙齿打颤;夏天,蚊虫啃噬我的脸,脓血流满身,毁了我曾引以为傲的容颜。他们给我一块发霉的窝头,我饿得抠墙上的泥土吃,吞下带血的尘土。可这不算什么。”

她顿了顿,眼底的痛苦如潮水涌出,曾经明亮的双眸如今浑浊如死水:“狱卒晚上来,把我拖到角落,像拖一条死狗。他们撕我的衣服,用脏手糟蹋我,毁了我曾被丈夫轻吻的脸。我反抗,他们用血污的棍子打我,打到我昏死过去。我醒来时,脸上是血和污秽,嘴角撕裂,眼睛肿得睁不开。我撞墙想死,他们把我绑起来,逼我活着受罪。他们逼我疯了,我用馒头蘸经血吃,坐在屎尿里唱歌,他们笑我疯婆子。可我没疯,我想活得像个人。你懂吗?”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捂住嘴,低声说:“我不懂……我怕疼,我怕死。我不敢像你这样。我想用数学改变世界,不是用血和泪。”

她蹲下,冰冷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眼泪滴在她手上,烫得她微微一颤:“你怕疼,可你不怕沉默吗?你怕死,可你不怕活着像哑巴吗?我疯了六年,他们割了我的喉管,可我喊了。你呢?你有笔,有书,有科学的春天,你喊了吗?”

我低头,手抖得握不住笔,泪水滴在书桌上:“我没想过……我只是个学生,想学好数学,过好日子,让世界记住我。”

“过好日子?”她的声音猛地尖锐,如撕裂夜空的雷霆,却瞬间被喉部的伤口拖入嘶哑,“我也有过日子。我有丈夫,两个女儿,我想教她们唱歌,看着她们长大,过科学的春天。可他们毁了我的家,把我变成行尸走肉。你知道割喉是什么感觉吗?”

我摇摇头,喉咙被泪水堵住,科学的希望被她的血泪淹没。她低声说:“他们按住我,砖头垫在颈后,生锈的刀划下去,像锯木头。我喘不上气,血喷出来,溅在他们脸上。他们笑着说‘喊啊,再喊啊’。我喊不出,只能看着血流干,美丽的脸被血污覆盖。你说,这是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畜生,能干出这种事?”

我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涌出,身体颤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站起身,颈部的血滴落在地,嗒嗒作响,如重锤敲心:“你知道。你只是不敢说。你怕疼,怕死,可你不怕心被割碎吗?1975年4月4日,他们杀了我,把我扔进土坑。可我没死,我的魂在这儿,问你,问每一个人:你们要沉默到什么时候?”

我低头,手指攥紧书页,撕下一角,声音哽咽:“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个普通人,想用数学改变世界。”

“普通人?”她冷笑,如风吹过竹林,“我也是普通人。我没枪,没权,只有一张嘴。可我说了,你呢?你有笔,有书,有科学的春天,你说了吗?我的喉管被割了,你的呢?”

我无言以对,泪水滴在撕下的纸上,晕开墨迹,科学的春天在她的血泪前崩塌。她转身,背影瘦削如残竹,低声说:“风还在吹,竹林还在响。我的声音,你听见了。可你敢喊吗?”

她的身影融入阴影,如竹叶飘落。我猛地惊醒,书桌上撕下的纸片湿透,窗外竹林的叹息回荡耳边。我拿起笔,手抖着写下:“张志新,我听见了。我会试着喊,哪怕声音太小,淹没在科学的春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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