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之城

北京时间1月23日，第29届LG杯世界围棋棋王战三番棋决赛第三局，27岁的中国棋手柯洁九段因不满判罚选择退赛，最终1-2不敌韩国名将卞相壹九段。

对此，中国围棋协会声明如下：

在1月23日进行的第29届LG杯世界围棋棋王战决赛第三局中，中国棋手柯洁九段因提子未及时置于棋盒盖，在之后的棋局关键处、轮到对手卞相壹九段落子时被现场裁判中断比赛。中国围棋协会认为裁判中断时机不当，影响比赛正常进行，棋手受到裁判过度干扰，无法继续完成比赛。经向赛事主办方韩国棋院申诉，申请重赛无果，中国围棋协会不接受本届LG杯第三局结果。

特此声明。

综合各个媒体报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在当日进行的第三局比赛中，柯洁由于提子没有放在盒盖上，根据韩国围棋新规需被罚两目，中韩双方交涉后柯洁被罚两目比赛继续。棋局进行至第80手，柯洁再次提子，韩国棋手卞相壹直接示意裁判指出柯洁犯规，双方再次起身离席，最终柯洁因犯规被判负，卞相壹最终夺冠。

一说退赛，一说判负，说法并不一致。

于是，一批中国棋迷爱国之心爆棚，忿而高呼：韩国人是靠耍赖赢得了比赛，中国人输得光荣，韩国人赢得无耻！这还不算，他们还将比赛扩展到了围棋之外的其它比赛项目，历数韩国在一系列国际赛事中的黑历史，以此证明韩国人就是一帮无赖！

韩国人究竟如何？中国人又究竟如何？明眼人自有公论。这里还是单单聚焦围棋，聚焦这次比赛。

回顾以往世界级的各类围棋比赛，中日韩的水平可谓旗鼓相当，实在是难分仲伯，轮流坐庄之事时有发生，其中的超一流棋手也是各自有份，如果硬要比较，中国也未必就占有优势。就拿LG杯赛事来说，前28届的结果，韩国棋手13次夺冠，中国大陆棋手12次夺冠。所以，谁赢谁输都很正常。

论到那场决赛，中韩两国的叙述大相径庭。

按照中国人的说法：都知道韩国人喜欢搞事，而且不择手段。在决赛的第一局比赛中，柯洁执黑战胜卞相壹。又因为此前柯洁对卞相壹的战绩是七战全胜，所以人们一致看好柯洁。第三局比赛柯洁执白，行棋至第18手，柯洁提取黑方一子，并且顺手放置在了自己棋盒的旁边。此时，作为比赛对手的卞相壹并无任何表示，或者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比赛继续正常进行。而当比赛进行到第44手时，裁判忽然来到棋桌旁，向柯洁展示了一份文件，指出柯洁犯规，需罚去两目。虽然不情愿，但柯洁还是接受了判罚，继续比赛。之后柯洁再次提子并且又放在了棋盒旁边。这一次卞相壹注意到了，于是向裁判指出。此时的盘面按照AI的分析，柯洁已经取得了很大的优势。

但根据韩国人的说法则有不同：卞相壹从开局就占据明显的优势。后柯洁因提子两次违规被警告、处罚，最终被判负。而且，在前一日举行的第二局的比赛中，柯洁就曾因两次提子放错而被直接判负。

说到比赛，无非就是游戏，至于有人一定要将此上升到“扬我国威”的高度，并且不惜要倾举国之力而为之、必胜之，那便早已失去了通过游戏给人带来快乐和享受的目的。岂不见中国媒体所言：最后柯洁虽然被判负，但如果能以一己之力粉碎韩国棋院的阴阳作派，则更能在围棋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看，一场胜负就这么变成了一次充满仇恨的攻击。

既是游戏，当然就要有游戏规则。你如果同意参加游戏，就代表着你承认并承诺遵守游戏规则，即使那规则可能并不完美。

根据中国记者的介绍，在世界棋战中因为“死子”问题发生争议的情况并非首例。在2004年进行的三星杯预选赛中国棋手黄奕中和韩国棋手金江根的比赛中，就出现过双方对于“死子”数量的争议，当时裁判组判定重赛。2010年，也是在三星杯预选赛中，中国棋手鲁佳和韩国棋手金恩善的比赛也出现了类似争议。

中国围棋队原领队华学明告诉记者，韩国围棋规则一直要求棋手在提掉对方的“死子”之后要放在自己的棋盒盖里，只是以前没有对违反这一要求该如何处罚做出明确的界定。

而中国围棋队教练王磊八段则表示：去年韩国规则进行了更新。根据新规，棋手不把“死子”放在棋盒盖上会被警告并被罚两目，而被警告两次就会被判负。由于由韩国主办的世界大赛采用的是韩国规则，所以韩国棋院已将相关规则的改动告知了中方。在去年11月举行的三星杯预选赛之前，中国队也将这一改动通知到了所有棋手。

尽管如此，中国棋手对韩国规则的这一改动显然还不适应。新规执行后便已有中国棋手因违反此规定被处罚的先例。只是此次比赛因为涉及到目前中国状态最好的棋手之一柯洁，所以格外让人关注。

在裁判团队判定柯洁告负之后，中国代表团曾提出申诉，认为韩国的这个规则，并没有对提完子放进棋盒盖的时间进行明确规定，柯洁只要终局前放进了棋盒盖也是可以的。但韩方未支持这个申诉意见。

曾在韩国有较长参赛经历的中国棋手江铸久九段和芮乃伟九段也证实：韩国之所以这样规定，是因为在比赛中，当有时候棋盒盖里的“死子”较多、一眼看不清数目时，有的韩国棋手便会去拨弄开棋子，便于清点，对手也不会介意。对于韩国棋手来说，每一颗“死子”都至关重要。根据韩国规则，如果不小心把对方没有死的子从棋盘上拿掉，是很严重的事情，可以直接判负。在日本的围棋比赛中，对于对方“死子”也是需要认真保管的，因为这涉及到最后计算胜负。如果自己不小心弄丢了一颗“死子”，导致计算结果时输棋，将是无可挽回的事情。

由此看来，这当中既有世界围棋规则不统一所带来的弊端，也有规则改变后棋手一时难以改变的既有习惯。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成了：如果规则存在着不统一、各参赛棋手的习惯也不尽相同，怎么办？

日本棋院的孔令文七段采用了一种和稀泥的说法：尽管统一围棋规则是趋势，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还需要相关各方的智慧。

说的尽管不错，但执行起来又谈何容易？你说智慧，是谁的智慧？谁人不知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智慧”，而且根本不承认“普世价值”；再看韩国人，韩国人也自有他们自己的“智慧”，两者倘若不可调和该听谁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如果将此案例推广到目前国际上各个组织所指定的规则，那么，从联合国到WTO，从国与国之间的双边协议到多边条约，说穿了就是：规则是否有效，完全依赖于参加的人能否认真遵守它，也就是是否具备“契约精神”。如果加入游戏的一方，压根就不打算遵守规则，甚至是为了打破原有规则而来，要求大家都要按我的“规则”行事，那么这就不仅仅是一场围棋比赛输赢的小事。

其实，游戏不仅仅是游戏，它意味着历史上人类通过将自己组织起来、协调一致、相互团结并形成共识，以达到各种属性的平衡的努力，而这种努力正是通过从幼时就热衷的游戏来逐步完成的。这当中，人会表现出脆弱、愤怒，会尝到失败的滋味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不成熟情绪。

当小孩子与他人一起游戏时，其实是在学习“使自己所有的竞争性冲动”要服从于游戏规则的人生必修课，也就是说：在自愿和自我约束下从中受益，获得乐趣。人类文明的雏形正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所以，游戏的正常心态就是：不仅赢得起，也要输得起。在游戏中熟悉规则，遵守规则，取得大家的认可。同时在游戏中发现规则的不完美，提出修正建议，在获得共识的前提下尝试着改变规则，甚至将游戏创新，让它变得更有乐趣，更多的人愿意参加，等等。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过程。

游戏告诉我们：要有清晰、明确、避免相互冲突的目标。这是通过确定游戏边界、简化游戏过程和限制游戏规模来实现的。没有目标的游戏不称其为游戏；但如果游戏太过复杂就会很难确认游戏的目标。

游戏教会我们：在游戏过程中，自愿将自己融入与他人的合作和竞争中至关重要。我们通过游戏消除个人执念，懂得如何被他人尊重，也懂得如何尊重他人。正是通过竞赛培养出的特质，你才能够被他人所接受，进而获得同龄人的喜爱，成为大家普遍欢迎的共同游戏者，自己也会在积极的参与中获得满足。这才是真正的赢家！

游戏告诫我们：在带给我们行为动力与快乐满足的同时，游戏还意味着个人选择所带来的放弃与牺牲。那是对游戏规则的承诺，是纪律，是自我约束，是自愿承担的义务。所放弃的，是个人自我全然的自由。

游戏还让我们体会到：必须权衡游戏中每一步的利弊，用真实代替幻想，用实际行动代替空谈与忽悠，用有限目标代替没有边际的野心勃勃。

游戏更会培养我们健康的心理：从小学会一诺千金，不怕输，玩得起，打不死，在提高自己后卷土重来，如此等等。任何停留在口号上的自夸和自大，只会自欺欺人而于游戏无益。

况且，任何的愤世嫉俗和制造仇恨，都无法真正赢得游戏的胜利。这也许是人们在柯洁被判负这一事件中所应吸取的有益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