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阔海

《回望》是上海作家金宇澄（1952年生）的非虚构作品。讲的是他的父亲、母亲对往事的回忆。有人说是他父母的回忆录。

说是回忆录，也不全是。其中的父亲看来并未用第一人称写回忆录。然而金宇澄大量使用了其父生前留下的片言只语，有时是照片背后的回忆文字，有时是出版物中的眉批，有时是申诉材料中的节选……

父亲的部分比较芜杂。感觉很多篇幅是在纠缠于其父为中共从事地下工作（即间谍活动）时牵扯进的一个案子。这显然对于其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事件，对于作家来说也是。金宇澄似乎在文字上要为其父喊冤的意思。读多了，我多少有点不耐。

母亲的部分要好多了。原因大约是其母确实自己动手写了类似回忆录的文字。我最喜欢其中对于1949年前后生活中细节的描写。

比如，金母解放前上高中，当年上海就有共产党办的高中：校长是党员，教师也都亲共，讲的课、提供的书籍也大都是左倾的，乃至于是中共的；大概率该学校也是中共出资的。

此一事实可以看出两点：一是中共极为擅长从事洗脑工作，选的是最容易被洗脑的青少年学生群体，利用的是国民党统治下的言论自由、思想自由。二是，1949年中共军事夺权之前，国民党统治下中国民众享有相当多的自由。相比之下，从《回望》可以看出：1949年之后，普通人包括中共的中下层官僚（如金宇澄父母）个人的自由越来越少。

再比如，金母解放后参加各种运动，积极改造思想（即积极主动地被洗脑），一次，一次，又一次……三番五次，无休无止。金母的遭遇实在是中共极权制度洗脑举措的一个缩影。

印象深刻的是：1949年后，金母的一则日记写道：当上海的私企将要完成“公私合营”之际，她“很激动，国家欣欣向荣，前景一片美好，与此相比，我个人这些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这种思维方式真是非常标准化的脑残思维方式！

直到今天，中国的小粉红们、五毛们依然在个人的”痛苦“、不幸，甚至被中共铁锤狠狠打击之后，依然用这种阿Q式的渺小化自我，且把自己融入某个团体，比如”国家“、”民族“，等等，从而在团体的荣光中获得卑微的安慰。

真是上了大当还不知道！所谓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也不过如此吧。

然而，金母这样的人不在少数。看看中国1949年之后的历史，特别是文革，我们都知道：中国民众多少人都上了大当。中国多少人被中共洗了脑而不自知。

在中国以外的国家，历史上的纳粹德国民众、法西斯意大利民众、军国主义的日本民众，乃至今日威权主义的俄国民众、中国民众、伊朗民众，再到美国的川粉们……

通过矮化个人、渺小化自我，通过把自我融入某个宏大叙事，如德意志帝国、共产主义事业、伟大的美国，等等，独裁者、法西斯政权、专制政党总是想尽办法让民众阿Q化，从而能够承受长期的压迫与剥削，和放弃反抗。

读《回望》，最珍贵的就是读出了某些历史的真实。

金父在1949年前是地下党（中共间谍），其工作性质决定了他的冤案与普通人有一定的距离。或许这也是我读他的那部分有点不耐烦的缘故？金母虽然左倾，然而没有投奔共产党控制的地区，入党似乎也是在1949年之后的事儿，因而其生活故事更为平凡、切近当时普通的中国女生。

1949年之后，《回望》中的叙述给我的印象：除了一个接一个的运动，另一个就是等级制。比如，大家都吃食堂，但是食堂里有等级：大中小三种灶，服务一般干部、处级干部和领导。再比如，金家的工资相当高，五十年代时，夫妇俩加起来每月近两百元，养得起保姆、帮佣什么的。相信这个工资不是大家都一样的。（据说中共把工资分成二十八级，可惜《回望》中没有说明他们的工资是哪一级。）而且他们住的宿舍也分等级。有一阵子，因为金父被审查，金母考虑搬到“一般干部的宿舍”去住。

中共嘴上说是要建设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社会，却先搞起了饮食的、工资的、住房的、以及其他方面的等级制。说好的人人平等、打破封建等级制呢？

《回望》把1949年前后的生活写下来，略加对照，尽管经历了不知多少回的中共审查与删改，我们还是可以从中看到：国民党统治下较之中共统治下的个人的自由状况有很大差别。简单的说就是：中共治下人更不自由！

比如1949年前，还在读高中的金母就可以自由地转学，离开其父要她读的妇产科学校。其父作为一家之主、父权制下的父亲居然也让她转学了。而1949年之后，金母的领导在知道她结婚了的时候极为严厉地批评了她，仅仅因为她没有让“组织上”（中共）事先知道。这一比照，让我们看到：中共政权的极权主义本质。一比较，威权主义的国民党政权真是好多了。这一比照让我们不禁要深深佩服胡适对中共政权的透彻看法：一种让民众既没有面包也没有自由的政权。

读《回望》看不够的是真实，尤其是真实的历史细节。而真实是中共政权最害怕的东西。

该书2017年出版，中共的言论审查制度一定把其中许多东西删减改动过。否则，《回望》怕要更看头。比如，金母的父亲原是在上海开银楼的，有一些房产、店面，解放后都被所谓“公私合营”了，其实就是被中共没收了财产。这一个有产阶级家庭的财产被中共没收的故事却没有多少笔墨，简直就是一笔带过。可以合理猜测：这要么是金宇澄自我审查，要么是中共黑手大加删减的结果。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往事必然要接触历史的真实。这和中共政权对历史政治化、虚无化的伎俩是有本质冲突的。

金宇澄的《回望》虽然是不完全的回忆录，依然提供了一些重要的历史细节。期待有一天，他可以出版一本不被审查的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