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实
6.8.1 . 战略分析的视角
1937年11月4日八路军一一五师的广阳村伏击战，在日军的太原攻略战全局面看到底处于怎样一个地位？对战史学家，历史研究者来讲不仅要搞清局部战斗细节，这种战略面的眼光更为重要。
第二十师团（川岸文三郎中将）的太原攻略战（正太线方面战场），分为前后两个阶段，第一阶段（10月20-30日）日军称“娘子关附近的战斗”，目的是攻克内长城线的娘子关天险，进入山西，前进到平定，阳泉平地一带。第二阶段（10月31日-11月10日）称“太原平地攻略战”[1]，目的是进军鸣谦，榆次占领太原南部，东南部平地，切断太原城守军向南方的退路，以协助同蒲线方面第五师团对太原城的攻击。
图表6-18 第二阶段（太原平地攻略战）中左右两追击队的行动路线和战斗概况 （前出）
为了从战略面掌握八路军广阳伏击战的位置，先看一下10月31日-11月10日军太原攻略战第二阶段的部署，概况。
此阶段日军的战略目标是攻克阎锡山的老巢太原。第二十师团将主力分为左，右两个追击队，分别从阳泉（右追击队），平定（左追击队）附近出发向太原南前进，试图攻击、占领太原东南方平地的各重要据点，断绝太原守军向南方退路。右追击队和本队为主力，沿正太铁路经寿阳向鸣谦，鸣李村及太原南方小店镇，古寒村方向前进，以扼制太原城南方及汾河两岸要地（实际控制的是汾河东岸）为目的。左追击队经沾尚，松塔镇，芦家庄向榆次（晋中市）进军，试图克榆次后南下太谷，祁县，平遥，介休方向，切断同蒲线方面太原城内守军退路[2]。最大的战略目标是协助同蒲线方面第五师团的太原城攻城战。
由于第五师团在忻口战役（10月13日-11月3日）中付出了惨重代价（仅第五师团本身死伤即超过4000名），北支那方面军将最后攻城的荣誉，交给了板垣征四郎第五师团长，给其留下一个恢复名誉的机会。为此，正太线方面的第二十师团，在太原平地作战中，仅作为一个配角出现。正太线方面日军兵力，约为同蒲线方面日军兵力的一半，此任务分配看来也是有合理性的。
此阶段第二十师团的作战特征，是左，右两追击队马不停蹄的急追猛进。若行进速度缓慢，不可能赶在第五师团攻城前（11月8日）到达太原南方平地，切断敌守军退路。行进中11月5日，由于侦查机的误报，北支那方面军本部和第一军中，曾流传第五师团已于6日攻陷太原。各部队长信以为真，纷纷发电祝贺[3]。此消息的出现，更加使攻击前进中的第二十师团首脑部焦急不安。在师团长川岸文三郎的临阵督战下，左，右两追击队排除万难火速向太原附近挺近。此为广阳战斗后方出现损失后，左追击队主力（步兵三大队，炮兵一大队），为何继续前进，不回击广阳村八路军的背景。
右追击队先头部队于4日夜到达鸣谦（榆次北方），5日在鸣李村附近与国军进入激战，6日朝又前进到达小店镇，给予太原东南城防阵地之敌以毁灭性打击。
稍稍落后的左追击队，也不顾后卫辎重部队11月4日于中山村，广阳村附近的战斗损失（八路军广阳伏击战），5日晨主力全体（三大队步兵）从松塔镇出发昼夜兼程急速前进，跋涉路途60公里，6日午前9时即进入榆次城攻击（第二十师团本部于6日晚进驻榆次），克复榆次城后7日又南下扫荡太谷城，10日占领祁县，12日到达平遥。在上级指定时间内完成了任务。
从兵力布局看，右追击队主力为步兵4大队（78i，Ⅱ/77i）配属有炮兵的主力和两中队战车，11月2日从阳泉出发。中央本队主力为步兵四大队（Ⅰ.Ⅲ/77i，Ⅰ.Ⅲ/79i）配属野战重炮等从平定出发，也沿右追击队路线前进（作战地图参考）。左追击队主力为步兵4大队（80i，Ⅱ/79i）及配属炮兵等，11月2日从平定出发，进入山区道路。
可见师团把三分之二以上的兵员（步兵8大队），主要武器（战车，重炮等）都投入到道路状况良好的右侧路线（右追击队，本队方面）。此方面是太原攻略战中的主战场。相比下，南线左追击队的兵力，仅为北线的1/3。另外，从战斗记录，结果面看，也可得知右追击队方面是主战场，两个追擊队主力担任了几乎全部太原平地作战的主角。《第二十师团战斗要报》中，有如下9次主要战斗记录，7次发生在右追击队路线方面：
1. 辛兴镇附近的战斗（步78，10月31日），2. 测石驿附近的战斗（步78，骑20，11月1-2日），3. 鸣谦附近的战斗（步78，步77，11月5日）（此战斗“目击敌遗尸2000具以上”）4. 鸣李村附近的战斗（步77，78，11月5-6日），（此战斗，步77，独立机枪队方面“敌遗弃尸体3-400具”，步78方面“敌遗尸约5-600具”）。5. 小店镇附近的战斗（11月5-8日）6. 大营村，小马村附近的战斗（11月8-9日对太原城败兵的堵截）。（记录“敌遗尸约300具，俘虏约300名” ）。7. 鸣李村北侧地区扫荡（11月8-9日）（记录“毙敌”150名）。
图表6-20 第二十师团左右两追击队在太原南方的各次战斗（前出图的局部扩大）
以上右追击队，本队方面的7次战斗中，共记录“敌遗尸”3300-3400具的战果（还应有小规模战斗未计入数字）。虽战史研究中属于不可信赖的“战果”报告内容，但也可以作为败退中的国军主力方面的苦战，溃败状态和蒙受损失的参考。
对比之下，左追击队方面的战斗有：
1. 松塔镇附近的战斗 （11月2-4日）。内包括步79第二大队（先遣队）的马道岭，沾尚镇，广阳村扫荡（11月2-3日），同松塔镇南方高地战斗（11月4日正午），同步80第一大队的中山村附近战斗（11月4日，八路军广阳伏击），和同部队11月5日的回援，扫荡（曲旺村，上许庄附近的战斗）。
2. 太谷城附近的战斗（12月7日，步80第三大队的太谷城攻击，国军汤恩伯第八九师五二九团一个营据城死守）。
左追擊队方面日军记录的战果，比右追击队方面少得多，推测敌（国，共两军）死伤数不足千名[4]。比较之下，右追击队，本队方面战斗次数多，战斗规模大。从结果看，是右追击队攻击下国军的溃败和蒙受的巨大损失。结果为未能达到保卫太原的预期效果。而左追击队方面，八路军的两个师和川军一部虽同样未能阻止，延缓日军前进，但在敌后方打了唯一一次胜仗，起到部分牵制效果，且己方损失也相对轻微（八路军自报战损345名）。
6.8.2.太原攻略战中的日军损失记录
有关太原攻略战第二十师团的损失，现在可以掌握以下三个数据。
1. 《第一军机密作战日志记录》中的“当师团10月中旬从井陉至平定间作战中，死伤约1850名，内战死550名。师团主力（太原平地）进出后，死伤减少，约500名”[5]。（11月4日午后，20D参谋长的发电）
2. 《第二十师团战斗要报》报告的“太原攻略战结束，师团全体死伤2300 （内战死约650，战伤1650）”[6]（1937年12月5第日，整个战役结束后，第二十师团长向上级提出的报告）
3. 师团于1939年12月31日提出的战死伤统计精算，其中太原攻略战部分为“战死758名，战伤2033名，不明10名”[7]。
第一个数据来自11月4日午后，第二十师团参谋长的电报，这里的1850名+500名（约2350名）战死伤只是一个中间数据。因为截至到4日，第二阶段的战斗（太原平地攻略战），还未结束（正在激战中），提到的500名，只是截止到11月4日，后期战斗中师团掌握的中间损失数据。但此时，日军平定进出前第一阶段（娘子关战役）的战斗已结束，损失数据基本确定下来。即文件中提到的“死伤1850名，包括死亡550名”。
第二个数据来自12月5日，《第二十师团战斗要报》（作战总结）。此处的2300名（内战死650名），是一个战斗后核对计算的结果。在此时，可以说是一个统计调查的初步结果，还有待完善。
第三个数据的2801名（内战死758，战伤2033，失踪10），是两年以后师团精查统计的结果。和以上比较可以说最精确。758名死亡，应包括病死以外的其它死因（战伤死，事故死，非作战地的死亡）等，即全体部队的死亡减员人数。
从以上几个资料可以推断出，太原攻略战正太线战场方面，第二十师团的战死，失踪数约750余名。其中第一阶段娘子关攻略的战死数约500余名，第二阶段太原平地作战的战死数约200余名。从以上考证结果可以看出，后期战斗日军死亡的200余名中，有约一半出自八路军的广阳伏击战中。
6.8.3. 广阳战斗的日军部队和八路军的战略地位
从第二十师团的战斗区分面看，八路军的广阳伏击战全体（11月4-5日两天），被包括在第二阶段“太原平地攻略战”中左追击队记录的“松塔镇附近战斗（11月4-5日）”中。
广阳战斗中与八路军有过接触的部队，是师团辎重兵联队一部和步79，步80两联队各一部。即步79第二大队，步80第一大队，辎20第四，第五中队（一部分），第四师团第四运输监视队两小队，和师团第二野战病院，军马回收班等，是该战斗当事者。
太原作战正太线方面战场，还有另外一支日军部队是第一〇九师团。此部队出动晚，又行动缓慢，在太原攻略战中并没有显著建树。但其中的一个联队（昔阳支队，步兵第六十九联队），是一二九师11月2日黄岩底战斗和11月7日第二次广阳战斗的对手。
整个太原攻略战中，大型战斗和第二十师团的主要损失，大多出现在第一阶段，即娘子关附近的攻坚战中。第二十师团的进军路线，分为南北两路。北线称右纵队，右追击队（10月27日起改称），沿正太铁路从井陉，娘子关，阳泉，寿阳（从此离开正太线）向鸣谦（晋中），太原南前进。
南线称左纵队，左追击队（10月27日起改称），沿测鱼镇，七亘村，石门口，平定，沾尚，松塔镇，芦家庄（从此进入正太线），向榆次，太谷方向前进。北线路况相对良好，是国军阻挡日军进攻的正面战场，和向太原方向的主要退路。而南线位置于山地，道路状况险恶，所以除了平定附近，和榆次以南的平地作战外，左纵队日军并没有碰到过国军主力。此地域属于八路军，川军等非主力部队的游击区。八路军军史中记录的太原会战中的所谓四次大捷，都出现在南线山地。
著名战斗有三，一是一二九师（刘伯承）的七亘村伏击战（10月26-28日），发生在第一阶段南线左纵队行进路线上。二是一二九师的黄岩底战斗(11月2日)，发生在最南线昔阳附近。三是一一五师（林彪），一二九师（刘伯承）共同参加的广阳村伏击战（11月4日,11月7日两次），发生在第二阶段战斗南线左追击队的行进路线上。从作战内容看，除了黄岩底战斗外，其它两次都不是正面堵截，阻击，而是对敌行进队列尾部后勤部队的截击，骚扰。此战法本身，即使能全面获胜，也不能达到从正面阻止日军主力前进的战略目的。实际战斗结果也如此。七亘村战斗中一二九师刘伯承的敞开前方，迂回击尾的消极战术，甚至可称是导致了国军娘子关前线守备崩溃的一个主要原因。日军此时最大的战略目标是向敌后方（娘子关背面）急进。而避开正面作战（堵截，阻击），专打敌后尾的游击战术，不管结果如何，可称纵容了日军的这个战略目标实现。若正面战场十万国军因此（日军形成南北两面夹击）溃败，死伤逾万，娘子关加速失守，仅毙敌辎重兵25名，结果也未能阻止日军前进的一二九师单独“大捷”，在战略面，抗战大局面又意义何在？
图表6-19 左追击队在松塔镇附近战斗中的行进路线和战斗地点。广阳东方的中山村，即是八路军伏击现场（前出图的局部扩大）
6.8.4.八路军广阳大捷评价
一，从战略面讲，国军方面（右追击队正面）和八路军方面（左追击队）方面都没有能达到阻止，或延缓日军第二十师团进军太原的目标。第二十师团南北两线主力快速进军，早于第五师团太原攻城的11月8日，已扼制了汾河以东整个太原南部平地。所以说八路军自称的广阳大捷阻止了日军进击太原是一个错误解释。南线（左追击队正面）和北线（右追击队正面）同样，结果同为战略堵截计划的失败。没有能延缓日军的快速前进。可以説唯一在戰略面取得成功的战斗，是11月2日，一二九师对日军一零九师团昔阳支队的阻击战，此战斗本身一二九师并未能取得胜利（战斗失利后自行撤退），但取得部分重要歼敌战果，击毙日军27人，包括联队副官一名，善后工作使该支队在昔阳县内至少比原计划多滞留了三日，打乱了第二十师团的太原平地进军计划。若没发生此战斗，一一五师11月4日在广阳截击的日军，不会是左追擊队的后勤部队，而应为第一零九师团昔阳支队（具体内容见下章）。
二，从局部战斗质量面看，右追击队正面的国军，几乎没有形成有效抵抗，大多属于无秩序的溃退，各抵抗据点一攻即落，并出现大量兵员死伤。而左追击队方面，虽然八路军避开正面阻击，放纵了日军前进，却达到了打击，堵截了日军后勤部队的游击战目的，取得了太原平地攻略战中的唯一胜利（广阳伏击）。
三，从战果面，损失面看，八路军的战绩也远超出国军。与右追击队正面相比，左追击队方面的战斗虽然次数少，又不甚激烈，但使日军出现了广阳伏击战（八路军）和太谷攻城战（国军）的两次较大规模的损失。前者左追击队战死102名，被俘4名（此数字仅为日军损失，不包括被击毙的53名东北马夫），后者战死13名。两者合计战死，被俘数达119名[8]。第二十师团全体（左右两战场）在太原平地攻略战的9次较大规模的战斗中，总死亡数推测约200-250名[9]。可见总损失接近一半，出于左追击队方面，而绝大多数是八路军广阳伏击战的战果。不管其内容是否属于正义[10]。
所以，若与国军相比，仅仅从“期间内毙敌数量”角度讲，不可否认八路军的战绩是相对突出的。在国军全体兵败如山倒的大溃退过程中，打胜仗的只有共产党八路军的广阳战斗。全体兵员数量不足国军的1/8，而给敌方造成的损失，达到此阶段日军全体战死数量的约一半（102名+4名俘虏）。比起一二九师的七亘村，黄岩底和第二次广阳战斗要出色得多。称其为战术大捷，也未尝不可。
如此，只要能掌握可靠史料，用战略眼光纵观，比较各次战斗，不需要政治宣传，不要去死守歼敌千余的神话般数据（指现军史两次广阳战斗的战果宣传），同样可了解，掌握此阶段八路军的真实作战实态，和在战略全局面的地位。
[1] 国内，台湾的战史学界对太原会战正太线方面战场研究的焦点多集中在娘子关战役。对太原平地方面的作战鲜有研究。比如，台湾的抗战正史《抗日战史/太原会战》（国防部史政编译局，1966年）中，娘子关之后的部分就被省略。
[2] 「第二十師団、娘子関付近の戦闘、太原平地攻略戦戦闘要報」JACAR：C01005675000、1079-1080頁。
[3] 『第1軍機密作戦日誌』巻5/10月6日、JACAR:C11110962600､593頁｡10/50 昭和12年11月1日~昭和12年11月15日(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4] 『娘子関付近ノ戦闘、太原平地ノ攻略戦 戦闘要報』（1102頁）记录后期战斗敌方遗尸总数为4500名，而右追击队方面有记录的一部即达3400，推测左追击队方面敌遗尸总数不足1000（战斗规模对比参考用）。
[5] 『第１軍機密作戦日誌 巻5』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11110962500、45頁。
[6] 『第二十師団、娘子関付近の戦闘、太原平地攻略戦戦闘要報』JACAR：C01005675000、1102頁。陸支機密大日記 第1冊 2/3､昭和13年(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7] 「支那事変における第二十師団死傷表」/昭和14年12月31日調，『歩兵第七十九聯隊史』，530-531頁。
[8] 实际下级记录中超过此数，但其中包括相当数量的轻伤（未后送者），所以实际统计数字应相对少一些。
[9] JACAR：C11110962300、『第１軍機密作戦日誌』巻５记载，截止于11月4日第二阶段的初步统计是死伤500名” 。此时太原攻略战损失全体数报为2350名（545頁）。总数两年后的统计中被确定为2801（其中战死758，失踪10名）名。推算第二阶段战死伤数可达到约800名以上。
[10] 中国和日本，都是1925年改订的日内瓦条的签约国（日本否定了其中对俘虏优待条款），对平民（马夫），野战病院，医护人员的攻击都属于属于违反国际法的战争犯罪行为。从战争中的双方战斗行为看，都未曾有过遵循国际法的知识和教育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