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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聂华苓去世,我流亡了三辈子
送交者: 三把刀 2024-10-22 05:30:19 于 [世界时事论坛]

著名作家聂华苓去世,我流亡了三辈子


我和许多地区的作家认识以後,读到他们的作品,发现中国人的命运,也就是二十世纪的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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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  图源网络



编者按:著名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于2024年10月21日在美国爱荷华家中逝世,享年99岁。消息来源为聂华苓的次女王晓蓝。


聂华苓,1925年生于武汉,湖北应山人,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1949年到台湾,同年加入《自由中国》半月刊工作,担任编辑至1960年。《自由中国》停刊后,聂华苓应台静农邀请赴台湾大学任教,随后又应徐复观之邀在东海大学任教,与作家余光中共事。1963年结识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安格尔邀请其赴美访问。1964年聂华苓赴美定居,任教于爱荷华大学,1971年与安格尔结婚,共同创办影响力庞大的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通过他们的“国际写作计划”,世界各地作家越过意识形态聚集一堂,聂也因此享有“世界文学组织之母”美誉。1982年曾担任美国纽斯塔国际文学奖评审委员,之后仍继续写作不辍。2009年获颁花踪文学奖,世界华文文学大奖。


聂华苓称“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  她在《三辈子》里记录了她从1925至2011年的86年间,一个大时代的重重叠影和繁复图像,从中国大陆的故园、到青年时期暂寓的台湾,以至中年迄今定居的美国,聂华苓超越了地域与文化的疆界,凌驾了政治与历史的分野,以一贯细腻优美的笔触,记述自己曲折动人的一生,写下三个人生阶段、三个年代和三个活动空间中的记忆。我们特刊发《三辈子》节选《我流亡了三辈子》缅怀这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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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  图源网络


我流亡了三辈子


文/聂华苓




我流亡了三辈子。军伐内战,抗日战争,中日战争,国共内战。逃,逃,逃。最後,逃到台湾。逃到爱荷华。


小时候,因为父亲的桂系关系,逃避蒋系的暗杀,躲在汉口的日租界。我们就在那儿住下了。1936年,父亲在贵州专员任内被红军杀害。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我十四岁,就成了流亡学生,当时我们中学生就唱流亡歌曲:


流亡三部曲之三〈离家〉



泣别了白山黑水,

走遍了黄河长江,

流浪,逃亡,逃亡,流浪,

流浪到哪里?逃亡到何方?

我们的祖国,整个在动荡,

我们已无处流浪,已无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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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  图源网络





这样逃,逃,逃,逃了敌人,逃不了国民党,逃不了共产党。1949年我二十四岁带着家人从大陆逃到台湾,立刻参加了雷震先生和胡适先生创办的《自由中国》。逐渐地,因为《自由中国》对台湾的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的尖锐批评,锋利的驳析,十一年以後,在1960年被政府封闭,雷震、傅正、马之驌、刘子英被捕,《自由中国》被封。


雷震等被捕後,我住屋附近总有人来回徘徊。警总藉口查户口,深夜搜查我家好几次。据说殷海光本来也在被捕的名单上,警总动手抓人的前一刻,才把他的名字取消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我和母亲非常担心他的安全,每天早上,一打开报纸,就看有没有殷海光的名字。没料他和夏道平、宋文明突然在报上发表公开声明,宣称他们在《自由中国》写的文章,自负文责。殷海光写的许多篇社论几乎都是雷案中「鼓动暴动」、「动摇人心」的文章。1960年九月,最後一期《自由中国》社论〈大江东流挡不住〉,就是殷海光写的。


殷海光在1960年雷案发生以後,殷宅附近日夜有人监视,不断受到特务骚扰,後来特务竟明目张胆到他家里去,精神折磨得他拍桌大吼:你们要抓人,枪毙人,我殷海光在这儿!


1964年我终於到了爱荷华大学作驻校作家,已在台湾出版七本书了。当时,作为一个作家,我还是困在自己的处境中:中国人,中国人,你到底犯了什麽罪?


那岂不就是文革时期中国人的处境?他不知道是和她结婚呢?还是不结婚?甚至不知道是回波兰呢?还是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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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和丈夫保罗  图源网络


爱荷华大学1967年创办「国际写作计画」(IWP),我开始接触到世界其他地区的作家。当时的世界正是冷战时期,东欧的国家在苏联控制下,中国大陆已在1966年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台湾那个时候1949至1987年正在戒严时期。1968年,陈映真接到我们邀请,却被当局逮捕了,捷克发动人权运动的哈维尔,接到我们的邀请,苏联坦克车冲进布拉格,哈维尔流亡地下了。他一再被捕。终於在1989年,被选为捷克总统。


从1945到1991年,欧洲被铁幕分隔成截然两个不同的世界。IWP 就在那样的世界局面下,吸收了一些很优秀的东欧作家。


我和东欧的作家特别接近。他们对我诉苦,我懂。例如,波兰小说家Julian Stryjkowski。IWP一再邀请,他终於在1969年到了爱荷华。那时候,作家在IWP八个月,他们在爱荷华度过寒冷的冬天。一天,大雪纷纷,只见Julian捧着一束鲜花,走进我办公室,一面说:我可以和你谈谈吗?我说:当然可以。他说:可不可以关上门。我说可以。预感他有重要的话要谈了。1949至1952年,他是波兰驻罗马的新闻社长,因为他出版了一本小说,写义大利没有田地的农民,被义大利政府驱逐出境。回国後,他在一份现代文学的杂志工作。他本强烈拥护共产主义,1966年,他退出波兰联合工人党,和其他一些当年有名作家,抗议政府对文学、艺术、文化的迫害。从那以後,一直到1978年,他的作品才能发表,但必须通过检查单位批准。


那天他要和我谈谈,也正是他在波兰受压制的时候。他关上我办公室的门,给我一束鲜花,坐下後,对我谈到他当时困难的处境。他和一中年女人要好,有几年了,她有个儿子,母子都对他很好。他们想结婚,但他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会影响他们,尤其会影响儿子的未来。他不知如何是好。那岂不就是文革时期中国人的处境?他不知道是和她结婚呢?还是不结婚?甚至不知道是回波兰呢?还是不回去?若不回去,也就因为那个原因,那母子俩也不可能从波兰出境到美国。


其实,他知道我也没办法。但他要找个人,吐吐苦水。他离开我办公室的时候,我一再要他回去後,告诉我他们是否结婚了。好久以後,我才接到他一张明信卡。只有一句话: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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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为聂华苓  左为林海音


我和许多地区的作家认识以後,读到他们的作品,发现中国人的命运,也就是二十世纪的人的命运。我和世界文学接触所得到的这份感受,扩大了我的视野,影响了我的创作。


伊朗的诗人台海瑞(Tahareh Saffarzadeh)1967年到爱荷华,正是伊朗巴拉维国王专政的时代,对异议分子采取高压手段。她不敢回伊朗,在爱荷华又留了一年,最後,不得不回国了。我和Paul送她上飞机,她上了飞机,又跑下来,抱着我大哭。她在爱荷华写了一首诗:



我的表骗我

啄木鸟知道

我住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何必在印满足迹的壁上

展现我不尽的语言

我必须走了

我的表永远骗我


交通指标也是

停止─等待─不转弯─左转─右转

有个永远思念我的人

不知道如何握我的手

如何撒谎

总是缺点儿什麽

我总是和当时有点儿什麽搭配不上

今天黎明我在灰色柏油马路上闲逛

我不该穿缎子鞋,也许

(聂华苓/译自英文翻译)



戈艾姬(Agnes Gegely, 1974 IWP)出生在匈牙利东南部平原上一个小村里犹太家族,後随新闻记者的父亲移居山峦地带。她庆幸从小就浸润在山水之中。二次世界大战,匈牙利参加轴心国,纳粹被苏联袭败。她父亲在战俘营中死於伤寒。1944年纳粹占领匈牙利,迫害犹太人,戈艾姬母女被囚在布达佩斯狱中。1945年一月战争一结束,她母女在冰天雪地中,步行一百六十公里回小村老家。雪深及膝,纸板靴底,走了七天。到了老家,她已瘫痪,两腿必须锯掉,但一位年老农妇用肥肉按摩她两腿,三个月後,她终於又能行走。战争结束,苏联进入匈牙利。


她挣扎多年,终於在1953年进入布达佩斯文理大学,後来教过中学,任文学杂志、出版社编辑、电台工作,1975年开始在赛格德大学教美国诗历史,年近六十,还在布达佩斯大学研究并得博士学位,专长叶慈(W. B. Yeats)的诗和诗的翻译。从1963年起,出版几本诗集,四部小说,乔艾思以及汤玛斯(Dylan Thomas)和狄金生(Emily Dickinson)的作品翻译。所写的诗和小说,涉及甚广──欧洲、美国、亚洲、非洲。三部小说在瑞典和德国出版,得过匈牙利文学大奖,被选为匈牙利国家院士。1961年结婚,次年离婚。後与一位美国文学翻译家相爱,他1984年心脏病突发而死。1988年,相依为命的母亲逝世。


她说:我到今天,驱使我的不是成功,而是生命中的丧失感。了解如何哀痛的人,知道如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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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  图源网络


我深有同感。1936年,我十一岁,大年初三,满屋红艳艳的喜气,母亲突然看到《武汉日报》头条新闻:贵州平越专员聂怒夫殉难。他被红军杀害。1951年,大弟汉仲在台空军飞行失事。我忍着泪瞒着母亲六个月,她终於自己察觉了。1962年,医生诊断她得了肺癌,我又瞒着她,告诉她是气管炎。五个月以後,在儿女围绕的幻觉中,在我紧握的手中闭了眼,停止呼吸。1991年,安格尔和我去波兰领国际文化贡献奖,他突然在芝加哥机场倒下。现在,我仍然在这爱荷华河上,写,写,写……驱使我的不是成功,而是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丧失感。



传记家

而我没有鞋子。

我父亲是搬运工人,

他也没有鞋子

我父亲的父亲是牧羊人

赶着羊从一个谷场到另一个谷场,

在睡梦中,他也没有鞋子;

我爱的一个有肺痨的歌唱队女孩,

啊,吟唱死亡!战争;

复兴;当然,我犯过错误;

然而,在一个十月的早上

我全看到了;从此

我不断对自己说「我没有鞋子」

此外,我隐藏过几个犹太人

而且大诗人尤塞夫是我的朋友

在几个场合。

为什麽吗,我甚至借给他我的鞋子。

(诗/戈艾姬 聂华苓/译自英文翻译)



我和许多地区的作家认识以後,读到他们的作品,发现中国人的命运,也就是二十世纪的人的命运。


转自二湘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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