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之伟：特朗普遇刺新闻引发的漫谈

文|童之伟，广东财经大学特聘法学教授

这些年我一般不评论时政，尤其不评论本国时政，因为说了也不能影响什么事情，还往往给自己招来一些麻烦，不合算。但外国的事有时还是说道说道。

这次特朗普遇刺新闻报导过程中出现一奇葩：有拥特朗普AP文艺记者循“美国国旗插上硫磺岛”的大无畏爱国牺牲精神P出了一张可称为“特朗普之美国国家级英雄形象照”的照片。我一看就觉得是P的，找视频一对照，觉果然是。就说了出来，只是说出一种感觉，但不想有一可爱群友批评说：“一个法学教授这么草率的判断”。啊呀，职业都扒出来了！我赶紧又找别的视频看，发现从另一个角度看，有点儿像是那回事。但找更多视频对照后，我确信多个视频证明，非P形不成这张照片，只是P的方法、工艺不同寻常而已。

因为，p图有两种方法，一为P1法,最常见，读者都知道的，无须赘述。二为P2法，此法利用视角形成的假象拍成真照片，但其实同样不胜其假，与事实相距往往极其遥远，相联系的只有风或影。P2法举例，亲历：某次出游DC，一10岁左右孩童，爱逗乐，他站在美国国会大厦水池对面的一个离地约1米多高的地方，右手高举做抚摸状，他爹配合他选定一个角度，猫腰拍出好几张该孩童右手与国会大厦之尖顶零距离接触、抚摸把玩尖顶的照片。其实那小朋友的右手离国会大厦尖顶直线距离估计不会小于300米。拍照后他爹把照片秀给小孩和同行朋友看，众人皆抚掌欢笑，不亦乐乎。“特朗普之美国国家级英雄形象照”，显然是用P2法P出来的。

所以，我说，无论如何，这张照片不是自然主义的，至少从发布者的意图和实际影响看，它是一种拥特朗普宣传作品。是的。如果不刻意拥特氏，一个人即使“自然”地拍到了这个画面，他/她也决计不会发表。所以，“特朗普之美国国家级英雄形象照”不仅是P的，而且是P后经过深加工的广告作品，请大家对照多个视频细看。小孩玩玩这种把戏蛮可爱，胡子拉碴的AP记者还玩，怎么好意思嘛。我每次见了这张照片都有想呕吐的感觉。但是，它显然成了拥特朗普者的精神和感情寄托，觉得它美得不行，有海外特朗普死忠“民运人士”甚至见之直呼“泪目”，颇为好笑。不过，拥特朗普人士确实有权找些精神和感情寄托，应该宽容，所以我就不多说了。

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不要以为西方记者都很高尚，不要以为他们不会按自己需要P“特朗普之美国国家级英雄形象照”。到处都有做假企图，美国报社也一样，不盯紧、没足够的批判精神（这是我国大学生最缺乏的，北大清华生都一样），就可能上当。说个小故事。2015年下半年我在哈佛访学期间，一AP记者采访我，完了我对他说：采访稿必须经我过目才能发表，安全第一。他答应了，可是过了几天，我忽然在网上看见了他擅自单方面发表的采访英文稿，其中包含我特别担心他往我嘴里放的话。我立即与他联系，要求修改。他答曰已经发稿，生米煮成了熟饭，无法撤回。我马上告诉他，我很快会起诉他，要他有所准备。他是在北京打电话采访我的，他在那里有办事处。我在北京告他，胜诉有把握，因为他不可能拿出我说了那些话的录音或任何其他证据，我也根本不可能说那些肯定得罪我国相关部门的话。结果他只好被迫修改了发表稿。

我说特朗普属极端型政治人物，是因他的个人表现出了极权人格，这是我做的专业判断，我可谓这方面的专业人员。特朗普的极权人格，表现在他一再试图超越法律限制个人的权利和自由等行为倾向上。他失败了很多次，那是因为美国有独立的法院，他做不到，不是他不想做，实际上他一直想做。这是美国法制健全的一个方面。

有朋友说，特朗普与欧洲历史上最极端人物的一个重要区别是他希望美国固本培元，不希望卷入战争，而后者是主张卷入的。不对，看区别主要不是看如何开展对外关系，而是主要应看如何对待个人权利、自由和法治。因为，对固本培元可有完全相反的理解，可以是孤立主义，也可以是像历史上那样对日德意宣战。所以，如何对外不足以成为区分标准。吾国似乎秦皇的精神后裔特多，其中有些以“民运人士”的身份到了美国，在那边成了特朗普的死忠铁粉，他们弄得很热闹但显然没看懂特朗普声称他的总统职位被拜登偷去了的用意。其实，特氏心里绝对明镜也似的：上次自己选输了，但为了下次当选只好胡搅蛮缠。要知道，他如果正常按体制要求认输和祝贺拜登当选，他这次就做不成共和党总统候选人。

另一方面，在权力制约反面，情况与权利保障不这样。在特朗普比较活跃的这些年，美国暴露出许权力制约不到位、法制不健全的地方。

托马斯.潘恩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就是“政府是一种必要的恶”，政府指国家机构。就社会状态来说，最坏的是无政府状态，因为它缺少必要的恶。独裁不是最坏的社会状态，因为它包含着必要的恶。独裁制度的弊端在于他的恶超过了必要限度，而且超过得太多太多。

选举制度，通常表现为竞争性的，竞争是选举与生俱来的秉性。但是，竞选、竞争都是社会内部或人群之间的撕裂性活动。

比照托马斯.潘恩表述的以上原理，选举活动应该定位于一种发生在社会、人群中的“必要的撕裂”。也就是说，社会、人群不能完全不撕裂，完全不撕裂就没有民主、没有选举。但是，撕裂应该有一个限度，应该被确定、控制在一定限度内。那么，允许社会、人群撕裂的限度应该在什么时候或地方呢？在欧美多数国家民主的历史上，这个度不是由制定法规范限定的或油法定机关操作的，而是通常通过外观更像政治道德的宪政惯例落实的。允许撕裂状态存在的具体时段，应该是在从竞选开始，到选举投票结束、投票结果被统计出来这个窗口期。而结束撕裂状态的时间点，是得知选举失败的一方立即承认失败并第一时间向获胜的一方公开表示祝贺的时候。以承认失败和表示祝贺的形式向国人宣示：从此我们结束撕裂状态（尽管一般只四、五年），重新团结起来，与民休息，固本培元，修养几年生息后重新再开始比拼。败选方立即承认失败和祝贺获胜方，不是落选政治家个人政治胸怀大小的问题，不是政治气度有无的问题，甚至也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而是民主体制和法治原则的根本要求。对于正常的民主国家来说，它是一种宪政秩序，是一种宪法惯例，是构成根本政治制度一个重要环节。当然，在权力分立、制约平衡体制下，“撕裂”主要指大选恶斗，不涉及通常的制约。事实上，在那里，“扯皮”是政治法律体制的正常运作方式，在扯皮中办成事情才正常。在那里，体制内如果一年到头不扯皮，那一定是出了大问题。

实际失败而否认自己的失败，不祝贺胜选者，甚至拒不出席胜选者的就职仪式，其后果只能是保持甚至加剧社会内部、人群内部的撕裂状态。如此行事的人，唯一的目的只能是便于下次东山再起。但这既是违反宪政惯例，严重破坏法律秩序的行为，也是严重的政治失德。在欧美民主国家历史上，估计特朗普的行为是近乎绝无仅有的恶行。没人想到会出现明明知道自己败选，但着眼于下次再次参选而拒不承认失败、拒不向胜者道贺的极端政治人物，因而那里也无人想到要修宪或制定法律规范这类行为，没有可适用于这种行为的罚则。不过，按政治正义的要求，危害社会、人群的这类行为在经必要程序认定后，至少应该剥夺有犯行者的被选举权若干年。特朗普的无底线，显露出美国这方面的法制并不是一些人想象的那么完善可靠，也有待建设。

特朗普输了不认输、连新当选总统拜登的就职典礼都拒不参见等行为，使美国陷入了持续4年不间断的日益严重的撕裂。这一次发生枪击，是美国社会长期在撕裂状态下运行擦出的危险火花，特朗普对此负有相当大的道义责任。社会在撕裂状态下运行、裂痕不能弥合，很可能还会造成其他意想不到的严重事端。枪击候选人这类政治暴力当然应受谴责，但这种作为恐怕不小程度上也是特朗普持续撕裂社会引致的。他离开时挥拳叫喊fight就是继续鼓动撕裂的表现，fight不就是号召“打呀”么？可是，打谁，跟谁打？当然，从社会主义角度看，也许这是美国一天天乱下去的表现，是好事，但当事国肯定不乐见。

第二，特朗普在败选之后，试图迫使副总统彭斯在众议院认证选举人投票的过程中违背真实情况，宣布若干州选举人票归特朗普并由其当选总统。他想让彭斯把宪法规定的显然是程序性的、仪式性的权力变成实质性的决定谁当选的权力，凌驾于全国全体选民之上。这实质上是预谋政变,是发动政变未遂。

第三，特朗普那年1月6号前后的行为，至少从法律规范角度看是试图暴力颠覆美国合法政权。他试图鼓动暴力颠覆选举结果，非法夺取未来的总统权力犯罪意图，平常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上次大选投票后的一系列行为，都有违法或犯罪特征。

这个人为了掌权，完全没有底线，完全不择手段，只要是能做到不合法事情的他都敢做，信口开河，随便撒谎。所以呢，我从个人秉性角度认定特朗普属极权型人格，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错。只是，美国法制比较健全，不是魏玛共和国，以致他这样的人物，虽然有这样的秉性，但他并不能真正成为大独裁者，也不可能在美国建立法西斯独裁制度，即使他这次如愿当选。

再说说特朗普遇刺这件事。毫无疑问，从凶手被击毙那一刻起，他自己和其他知道情况发展的所有人聪明人都应该能够明白：遇刺事件的最大获益者是特朗普，至少短期看是如此。

最后我想友情回应某群一个比较年轻的群友对我的批评。世界上出现的事情事物，不论大小，都是多侧面的统一。任何一个人都有权按照自己的兴趣关注事情事物的任何一个方面，也有权什么都不关心，这是正常人都应有的权利和自由。普通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对特朗普遇刺这件事，他唯一要守住的道德底线是不肯定、不支持政治暴力。在这个前提下，任何人都有充分的道德权利讨论这件事情的任何一个自己感兴趣的方面。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求其他人去谴责某个凶手，其他任何人也都没有丝毫道德义务这样做。你要谴责凶手是你的权利和自由，别人有保持沉默、不谴责凶手的权利和自由。对别人这些作为或不作为，任何人没有资格没用权利说三道四。这都是做人起码的常识。我一个普通人，受邀在一个群中活动活动，你认为我应像一个美国政客似的，谴责这谴责那，装，你说之前该想想自己凭什么提这个要求。

宾州那个小杀手实际上是无意中给特朗普送了一个大礼。话又说回来，即使特朗普真的是在这个刺杀事件中呜呼了，人们也没有任何同情他的义务。因为，人人有良心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