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无数个六四,都曾提起笔想要写些什么,但又最终黯然放下。
今晚的月光分外的圆满明亮,我看着那遥远的月亮,猜测着那晚广场上的学生们,是否也有同样一轮月亮在惨淡地照着他们的前方。 六四已经过去三十四年,当年广场上的学生,如今已经是快退休的老人了。而后面的一代,许多人对六四一无所知。这正是这件事情的可悲之处。不管你是左派右派骑墙派,不管你对当年的学生是同情是不屑,你没法否认这是我国历史上面一件震惊全世界影响所有人的大事。而我们不允许讨论这件事,不允许提起这个日子。风声鹤唳到了前几年有朋友在六四当天跑了个六点四迈的跑步记录,发配图在朋友圈,没有任何文字,换来的却是封号的处理。如果我们还敢自诩为龙的传人,那我们一定都是姓叶的传人。我们看见了亢龙有悔,却不敢说只鳞片爪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谈笑风云。我们集体失语,失声,失忆,失智,这样才能平安渡过这一天。 二十年前的这天,我一个穷学生在加拿大刚下完晚课和同学一起挤地铁。不知道谁先提起了六四,一起挤地铁的同学瞬间分为水火不容的两派。一派坚定地同情学生,认为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对学生开枪。另一派嘲讽学生是自讨苦吃,如果没有当年坚定的镇压也就不会有后来的经济腾飞。最后当然是谁也没能说服谁,只记得讨论得太热烈,生平第一次放学坐地铁坐过了站,最后兜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家。我对学生抱有深深的同情,随着阅历渐长,自己内心越发地清楚,幸好自己晚生了几年,否则广场上多半会有自己的身影。没有人有水晶球或者灭霸的手套,能够回到当时演练一遍如果不开枪会怎么样。过去的几十年,尽管心里无比清楚地知道六四是错误是罪行,但每每看见国内的繁华和发展,心里总觉得对血腥镇压换取二十年经济奇迹的说法难以辩驳。而今夜,我终于看懂了。六四的存在意义,并不在于声讨谁,支持谁,而是在于纪念并反思。 我们是一个太善于遗忘的民族。我们从未认真反思过文革。我们有的只是平反和恢复待遇,但从不曾探讨和反思文革的起因。我们忽悠着自己往前走,相信打倒四人帮之后日子就会好。接着六四发生了,我们把这套把戏玩得更熟练了。我们禁止讨论,禁止提起,把关键人物都发配海外,让他们去做海外的几只嗡嗡叫的苍蝇。之后的年复一年,多少人曾经幻想梦想有一天六四会像文革一样得到平反。多么天真的人们。当权者早就通过文革看清楚了底下人们是多么健忘善忘。他们既然能够把十年的光阴一笔勾销为走了一段弯路,那么把兲朝的日历改成三百六十四天又是什么难事? 知名导演诺兰早期拍的一部成名片Memento (记忆碎片),里面描述主人公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记忆,每天早上他醒来后都会丧失之前的所有记忆。主人公于是只能靠着自己在笔记本上写下来的记忆碎片来提醒自己。电影最后描述了主人公根据这些不完整的记忆碎片做出了荒谬决定。一个没有长期记忆的人,是没法做出正确的长期判断的。一个没有长期记忆的民族,是注定拥有被诅咒的命运。 我们或者有意或无意,遗忘疏离了六四,80后的一代再也不知道六四的存在,一如70后一代鲜有人知道文革的荒唐。我们喧闹着拥簇着去追逐那些亮丽的经济奇迹,有那么十年我们真的以为自己走对路了,却不记得一个善忘的民族最擅长走的路一定是回头路。当我们看见大权定于一尊,看见“大白”入户消杀,看见人命贱如草芥,最后人死了,甚至被铁链拴得生不如死了,却连在网络上都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我们仿佛想起来日子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道理原来不应该是这样的。是什么时候起我们放弃了自己的声带,是从微信被封号的时候吗?是从网络长城被架起的时候吗?不,是早在六四的时候,我们集体决定放弃了自己的声带,来换取锦衣玉食。之后的一切,只不过是重力把滚落的石头从山顶拉到谷底一样的自然过程。自然而又必然。 电影Hunger Games(饥饿游戏)里面有一幕,女主去贫民区演讲的时候,底下的群众默默地举起了三个手指示意纪念,马上有防暴警察把其中带头示意的一个老者拉到台上先一顿拳打脚踢然后当众枪决。女主愤恨不已,当有机会面对独裁者的时候直言“他们什么都没做,只做了一个手势,为什么会被处死?” 独裁者悠然地说,可是他那个手势对我们的政权是一种威胁。女主说“当一个政权已经脆弱到会被一个手势威胁到的时候,这种政权还值得我们维护吗?”独裁者闻之语塞。而现实永远比电影更精彩,威胁兲朝政权的甚至不是一个手势,只是一个数字:8964。 另一件神奇的小事。三十四年前的五四青年节,我看着电视上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听着各地此起彼伏的示威抗议,我莫名地说了一句,历史上面有五四,今年不要搞出个六四。未料到一语成谶。 今晚月圆,多年的思绪也最终划成了一个圈。每个人能成为今日之自己,是因为过去的经历。过去那些美好的和悲痛的经历,终究成就了今日的我们。而能让我们成长的反而往往是那些悲痛的经历。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也如是。如果我们每次都刻意地删除掉过去的悲惨回忆,那么我们注定会在未来重新经历一次更大的悲惨。 勿忘六四,忧我族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