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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诛心”追究动机不可取? zt
送交者: 一枪中的 2016-06-15 07:04:48 于 [世界时事论坛]

  “诛心”追究动机,是说理论道的大忌。享誉全球的《罗伯特议事规则》规定:“不许质疑动机——不能以道德名义去怀疑别人动机。”中国人好讲动机,《议事规则》中译者曾大表不解:提这个动议者明摆着出于私利,为何不让质疑动机?


  ◆高伐林

  正要贴出如下博文,看到寡人贴出《“冯胜平是否共特”高伐林一锤定音??》(两个问号,大概是要强调质问之深、反诘之重),不禁莞尔:“图森破,拿衣服”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一至于此。我被列入“共特”名单,看来指日可待了!从其行文看,下面所说的道理对他来说就“隔行如隔山”了。


  有网友在跟帖中批评我说:“老高对‘诛心’也不认同。老高以前没解释为什么,使我觉得他的逻辑莫名其妙。”
  这确实是我的失误——我误以为这是讨论的通则,属于不言自明的常识一类,就“没解释为什么”,致使读者觉得我的“逻辑莫名其妙”。

  在讨论问题时避免“诛心之论”,这一做法,确实中国人相对陌生,是西风东渐带来的。
  很多人都知道或听说过《罗伯特议事规则》(Robert's Rules of Order)。这本由美国将领亨利·马丁·罗伯特于1876年出版的手册,搜集并改编美国国会的议事程序,使之普及于美国民间组织,是目前美国最广为使用的议事规范,中文版也早已出版,据称颇受欢迎。《罗伯特议事规则》历经百年修改,最新版本(第11版)于2011年发行,由丹尼尔·希柏德(Daniel E. Seabold)、萨谬尔·格柏(Shmuel Gerber)等议事学者参与修订。
  《罗伯特议事规则》应该算对社团和会议进行有效率的民主化运营的操作手册,但也可以为不同人和群体之间讨论问题、寻求共识和沟通,提供约定俗成的“语法”。
  美国加州州立大学(长堤)商学院教授孙涤在一篇文章中,为了方便大家的理解和操作,将《罗伯特议事规则》的精义提炼为极简版的12条基本原则:动议中心原则,主持中立原则,机会均等原则,立场明确原则,充分辩论原则……等等。其第10条为:“文明表达原则:不得进行人身攻击、不得质疑他人动机、习惯或偏好,辩论应就事论事,以当前待决问题为限。”
  虽然来自西方,但现在这一规则已经普及中文学界,将之作为讨论问题时不言而喻的既定前提和边界。我信手在中文网上检索,就读到如下论述:

  在学术批评中,我们主张第一不要怀疑对方的动机,第二不要怀疑对方的智力。一个理论,只接受两种形式的批判,一是逻辑批判,一是经验批判。在此之外的所谓批评,只能被认为是对学术讨论的干扰。……自律是重要的,如果我们还自称是知识分子的话。
  ——盛洪《不要将学术讨论意识形态化》,《经济学消息报》,1999年6月18日

  理性的学术论辩就是遵守论辩规则的论辩。理性论辩最为重要的规则是言谈者的普遍性和论辩机遇的平等性;理性的论辩规则之二是尊重他人对自己观点的解释,不得强加于人,更不能追究“用心”;理性论辩规则的第三个要点是宽容,任何论辩都是“开始”而不应是“终结”。
  ——周永坤《追求理性的学术论辩》,《法学》2007年第10期

  学术研究中有两点忌讳:
  一,不可以质疑对方的动机。比如,不可以对方说美国的民主制度也有优点,就说对方是美国人的特务。
  二,(略)
  ——mvm《学术讨论两点大忌·再议资料综述》,饮水思源站,2001年1月9日

  学术问题,本来就应该是需要争论和辩驳的。但通过媒体的报道来观察当下的许多学术辩论,不难发现它们中的许多都已经超越了学术本身,动不动就是人身攻击,动不动就质疑别人的动机,真正学术性的探讨反而被晾在了一边。
  ——刘福利《有多少学术是非由媒体制造》,《中国青年报》 2010年2月9日

  争论一要遵守会议规则;二要就事论事,尽力避免“诛心之论”。否则,即不但很容易陷於互相追究“动机”的永远扯不清的意气之争,而且也很难获得真正具有启发意义的成果。因此,这通常被视为学术讨论和任何其他严肃讨论的大忌!
  ——(荷兰)王鹏令《邓后中国:问题与对策》序,《北京之春》1998年9月号


  在万维网上,也有网友时常在提醒这一点。我常常庆幸得到一些高手的指教、订正,西岸就是其中一位。他屡屡表示不认同我的观点,经常跟帖批评我及我推荐的文章。但恰恰是西岸的跟帖,颇有含金量,点拨启发了我——他或则列出若干事实和数据;或则另辟蹊径,讲出一番道理,指出被我忽视的某个层面。读他的跟帖,总能有所收获。
  上面我引证的这种种说法,只说明“不得诛心追究动机”规则广获认同,但对为什么应该遵循这一规则,都语焉不详。而最近西岸的一篇较长的跟帖,恰恰就从若干侧面,阐述了为什么应该恪守这条规则,让我很受教益。
  西岸写道:

  这整个事情(即从冯胜平的《文革人》的讨论突然转到“冯是共特”的指控)大概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评论,第一当然就是寡言(西岸有笔误,应是“寡人”——老高注)的那篇东西,我当时解释了他的误区在什么地方。八九十年代的亚洲大专辩论我觉得是很好的科普,第一次知道了在辩论中“明显错误的一方”也可以赢(上海复旦击败新加坡理工是作为“工业污染对社会有害”辩题的反方,而不是正方)。
  这要是按照传统老中的思维,你丫为污染张目,站在大公司资本家立场上……大概就没法辩论了。后来知道了argumentum ad hominem这个拉丁词,辩论也好,讨论也好(其实就是分析+辩论的婉转说法),不懂得这个概念就类似不懂四则运算就给人算账。
  我后来老觉得中国数学课大纲里没有逻辑的内容是教育最大的失败,而辩论,或说服什么人是离不开逻辑推证的,而亚洲大专辩论是当时最好的关于逻辑推证的科普。
  对于确定的议题人们有不同的观点,甚至完全对立的意见并非罕见的现象,也许是对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也许是基于不同的目的,比如“特务”们是需要为什么观点站台的。
  但辩论并不是为了说服对方,而是影响观众,因为就如亚洲大专辩论一样,评判并不是参与的各队,而是由第三者担任。在网上,这就是读者观众。网上发表什么,不过就是表达和解释你所认同的东西,并没有更多的作用,是否被人接受的选择权不在你。那么就只能设法证明你的东西有服人的理由,这是知识和阅历和联系能力和表达能力的综合,人们如果被你说服应该是基于这些东西,而不是你说你的对手如何如何,因为这不仅不表现你对议题的分析能力,更不满足一个辩论最基本的内容,就是尊重对手。
  你可以说:“对手那种身份是不值得尊重的,那么对其谈论的议题又何必在意呢?”其实披着个马甲,谁也不能说自己有权威,哪怕是对某一个方面。你说你是爱因斯坦,所以物理问题上别人闭嘴,我信嘛?再说了,涉及到量子力学内容,爱因斯坦算老几?
  所以,尊重对手不仅仅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表现,更是让自己的观点更具有说服力的方式。可惜这种非常基本的社会常识这里很多人似乎不懂,或者不当回事。

  第二就是这里关于抓特务的故事,很新鲜,但仔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在美国不论什么都是门生意,不是生意的事情也能被人做成生意,而生意就有竞争,这是有限资源所限定的。
  为了得到资源,打掉竞争者就是必然。而竞争的另一个特点是从来都不是公平的,而是创造对自己有利的竞争环境,至于怎么创造这个环境大概因人而异。这件事解释到这种程度大概够清楚了。
  想要说的是,理念是个人的事情,而抓特务是组织的事情,那么就先需要有一个严格纪律的组织才行,比如当年共党在没成事的时候。
  但从这里的描述来看我是看不出有什么严格组织的概念,而是非常松散的东西,这表现了什么?
  表现了这种行为更多是个人行为,自然也是为了满足个人的某种需求。
  反过来再看寡言(寡人)的那篇文章,尽管是转载,但显然认同其内容,那么算是什么?代表组织“清理革命队伍”?你觉得有什么说服力嘛?不论对其想表达的不论什么观点,或者对什么个人。
  怎么这种时候那句“我不赞成你的观点,但拼死维护你说话的权利”的普世价值就没意义了呢?
  社会的进步取决于人们对规则的尊重,辩论有被认可的规则,argumentum ad hominem就是一个在辩论问题时不允许出现的东西。


  西岸所讲的这两点,我都非常赞成!第二点(抓特务)就不在这里讨论了;第一点正是我们上面谈到的问题。西岸提到了一个拉丁文的短语:argumentum ad hominem。查一查,可以翻译成“人身批判”“人身攻击”。这被视作讨论问题中的错误做法。按维基百科的说法,指借由与当前论题无关之个人特质,如人格、动机、态度、地位、阶级或处境等,作为驳斥对方或支持己方论证的理据。中文中说的“对人不对事”、“因人废言”等等,都属于这一类。

  对争论中为什么不得“诛心”探究论敌的身分动机,我读到过的讲得最透彻的文章,出自华师大政治系刘擎教授之手,是十多年前他还在明尼苏达大学读政治学博士,同时担任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双月刊副主编时阐述的。可惜我连文章的标题也忘得精光,再也搜寻不到此文。但我读到羽戈在《中国经营报》上的一篇文章《动机与投机》,写得生动有趣,深入浅出,转载于下。


  动机与投机

  羽戈,《中国经营报》



  有一位我尊敬的作家,这些年来,渐渐转型为公共知识分子。从前他惯写红男绿女,好谈床笫风云,如今则满口自由民主、公平正义,谠论侃侃,不避水火,虽千万人吾往矣,临大节而不可夺,其尖锐与勇敢,愈发令人钦佩。从纵谈情事到横议国事,他的转型,我以为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政治是少数人的主业,却应该作为每个人的副业,在中国,关心与投身政治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我的一个朋友则不以为然,对于作家的政治转向,他直斥“投机”。他自称了解作家的为人,故敢于作此判断。
  投机与否,牵涉一个人的动机。然而追究动机,不免诛心,这是说理与论道的大忌。因此享誉全球的开会宝典《罗伯特议事规则》规定:“不许质疑动机——不能以道德的名义去怀疑别人的动机。”如你所见,不论“投机”还是“私心”,对动机的质疑,十之八九都是以道德的名义,并将展开道德批判。
  中国人好讲动机,勿论古今。《罗伯特议事规则》的译者、议事规则专家袁天鹏,在美国阿拉斯加大学留学期间,参加学生议会,曾为动机而头晕:“为什么不让质疑动机?他提这个动议明摆着有自己的私利,你们美国人不都直率吗?为啥在会上不许说呢?”
  后来美国人告诉袁天鹏,不许质疑动机的第一个原因,在于动机是不可证实的东西。就像我们说不能诛心,因为心之为心,即不可问。武侠小说当中,有一门武功叫“窥心术”,凤歌的《山海经》三部曲将其演绎为“龟镜”之法,作为东岛绝学之一,练成之后,可窥人心所思。可惜这是小说家言,无法得到科学支撑。高科技如测谎仪,只可测真伪,不能问动机;而且据耶鲁大学法学院乔恩·R·华尔兹教授的《刑事证据大全》,测谎仪的准确率一般在90%左右,对付高智商犯罪分子,往往要出差错,由此正可见人心之难测。
  既然动机不可证实,那么质疑则如捕风,终将陷入虚空。我在学校捡到一百元,交给老师,你说动机是邀功,以求期末评为三好学生;我向乞丐施舍一百元,你说动机是表演,以求打动旁观美女的芳心;事实上,我自觉这些行为皆发自良心的驱使……可惜,我无法剖开心肝自证清白,你也难以论证你的质疑。动机论自此陷入僵局。
  追究与质疑动机,有时非但不能测度对方的本心,反而折射了自身的种种不堪。苏东坡与佛印辩难,佛印说:在我眼里,东坡是佛;东坡说:在我眼里,佛印则是牛粪。佛印却不生气,因为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皆佛;心如粪坑,所见皆屎。依此理,动辄怀疑他人的居心,指斥他人“动机不纯”,只怕自己的良心不够干净。
  不许质疑动机,还有两个原因,这里照抄美国人的话:“……二来会议要审议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件事情,对动机的怀疑和揭露本身就是对议题的偏离;第三,利己性是人类共有的本性,在不侵害他人和社会利益的前提下,追求利益最大化并不为过,所以指责他人的动机毫无意义,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增加矛盾。”
  我要补充一点。动机论与效果论相对。后者只重结果,不问情由,以成败论英雄,终为功利主义所困;前者只重初心,不问结局,换言之,哪怕好心办坏事,只要能证明好心,便不会迎来苛责。这两大论调,各执一端,自然都该批判。动机论的最大症结,在于对道德律的绝对诉求,过于强调初心(意志、意愿)的纯正和良善,只可能陷入道德主义甚至是道德恐怖主义的泥沼。因为没有哪种道德教化以及权力改造,能够祛除人性深处的幽暗和污秽,清洗动机,强行“斗私”,必将使人心更加自私。

  说罢动机,再说投机。这不是一个好词,无论在政治还是生活当中。“投机主义”、“投机倒把”等,都是严重的罪名。我无意为其洗白,只想借此谈谈对投机的判定与评价。
  如何判定一个人投机?心不可问,动机不可质疑,那么只能依据其人的行为。譬如我今天写小说,明天谈政治;今天是右派,明天当左派;今天为权力者唱赞歌,待他明天失势,便转而批判、诅咒,唯恐火力不够激烈,难以洗清此前的污迹……这都可能被视为投机,背负变节的恶名。
  但是,对投机的判定却不该如此简化。没有哪个人能够做到,一生只喜欢一个口味,信守一个观点,坚持一个立场,忠诚一个教义。凡有转向,便是投机么?当然不全如此。这里需要引出判定投机的第二个标准:投机者的转向,不是基于观念的自然进化,而是为了追逐权力和利益。
  但是——抱歉我还得说“但是”,你如何判定,一个人的转向,如从作家转型为公共知识分子,不是出自思想的召唤,而是权力和利益的召唤:倘从结果判定,那是效果论;追究动机,我们费尽口舌,不正批评动机论,提倡“莫问动机”么?于是僵局再次浮现。
  不要轻言投机,正如不要质疑动机。
  遂想起冯道和杨度。五代人冯道,从政近五十年,历仕四朝,被视为中国古代最臭名昭著的政治投机者。如果以忠于一家一姓而论,他的确不忠;一旦抛开“一姓之兴亡”,而以“万民之忧乐”来权衡,冯道何尝不忠呢,或者说,他忠的不是君,而是民。拓宽视野,投机论随之冰消雪释。
  要论中国近代史上的投机者、变色龙,杨度自然首屈一指。其人一生不足60岁,政治立场却百折千回,先后效力于清廷、民国、袁世凯、国民党、共产党。然而这其中的转型,并不尽是投机。譬如他加入中共,当在1929年秋,时值中共史上的低潮期,据杨度自述:“我是在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候入党的,说我投机,我投的杀头灭族之机?”而且,纵观杨度的前半生,你说他投机,他却可自辩:无论为哪个政权效劳,他都以推动立宪为己任,他不关心国体,只关心政体。到头来,还得纠结于动机论。
  人皆有私心,逐利是人之本性,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于投机,除了不要轻言,更不必轻易否定。有一个比方,可供参考:高墙矗立,有人推,有人砌,更多人却骑在墙头,根据历史的风向,决定跳到哪一边,这些骑墙派,大抵便是所谓的投机者,如墙头稻草,风吹两边倒,最是为人不齿,但是我们需要明白:第一,骑墙好过砌墙;第二,骑墙者多了,压力剧增,墙也会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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